声东击西6(2 / 2)
在市井巷子耳闻目睹以为平常的人生百态,在向季荣眼里就像附着油垢的锅台。
黎茗递火点燃何无由手上的烟支,问道:“你跟二老板几年了?”
何无由眯眼深吸了一口烟,漫不经心地端详着黎茗,道:“七年。”
“我毕业到调升一直在企划部,后来企业改制人事调动,就跟了二老板,那个时期公司发展形势呈疲态力求突破,也是时来运旋当即搭上了官家,一拍即合,一通百通呀。”黎明自报家门后,两人无言了几分钟。
所谓搭上官家,该是向季荣与陈岚鹤仓促又迫在眉睫的婚姻。何无由知道向季荣只用两月的准备,筹办了一场风光无限的婚礼,婚后未过七月,他的孩子便呱呱坠地。
何无由知道黎茗在憋着劲,明里暗里透漏出他的存在危及到了集体利益,牵扯利害早已不是向季荣一人担当就能相安无事。
“隐伏太久,杀伤力才强悍,波及范围广。至少他还没有单打独斗的实力。”
“我偏要挡你们的道,你们会怎么处理我?夜黑风高找个荒山野地埋了?”何无由心知肚明地哂笑,弹掉烟灰,靠在车身上,无动于衷地目送去往医院的公交车远去,他侧首盯着黎茗,兴致淋漓道:“你磨蹭够了?弯弯绕绕一堆说辞。你就直说吧。”
“言重了,大老板为人磊落,不屑旁门左道,他若得知自不会姑息,多管齐下把一切扼杀在萌芽阶段,但不会动你,公司既有今日也非莽撞成事。”黎茗道。
黎茗朝着何无由浅笑,言外之意再说就画蛇添足,像不入流的说客。
“你若能识趣倒好!否则牵扯到利益,大老板绝不会容他任意妄为,另外,我们也干预不了他人迁怒于你的可能。最后,我以我立场劝告你。”
笑容凝结又快速恢复,何无由绕过车头,不请自便地拉开车门,钻到了副驾驶上,拒绝承认忧虑向季荣处境的心情,钉嘴铁舌地调侃道:“你们怎么不劝劝他?”
黎茗气何无由不上道,嘲道:“你扒着有家室的人图什么?吃相未免难看了。”
将脊背撞往椅背,黎茗烦躁地斜了一眼何无由:“你不爱他!爱有如何?你们不配。”
心忽地蜂蜇了一般,何无由故作神神秘秘地靠近猝然躲闪了一下的黎茗,满不在乎
“是不爱,他那种模样我还看不上,心高气傲独断专行。你没见过我心仪的人!”
何无由略显落寞,腼腆地咬着下唇,像含着糖细细品味。
“很高骨架大,眉毛细长,丹凤眼,总不自觉地抿着嘴笑,你可以联想一下深秋日光刹那普照时的光景。该怎么形容?他才能够完整的具有温度地实体化。”
何无由颔首搓着拇指沉思,提醒黎茗:“你记得七年前把我撇在驶离遵义的省道上。穷山僻壤,来往只有一条道,远望水雾濛濛。你拽我下车也没想过留下自救的物件。我服软追着车喊,恳请不要扔下我,追不上的,肠子都要捣腾出来了。”
何无由将烟火缠绵的烟支置在半空徒然燃烧,徐徐道:“我惊骇到当时对天发誓,如果向季荣能返回来带我离开,我愿意退还讨要的所有,我给他双膝跪地磕头。”
何无由看了黎茗一眼,俏皮一笑,黎茗目光闪避心里堵塞,慌里慌张地拉开窗户透气,窗外雪光刺眼,闭眼一瞬,许多陈旧的鲜活的画面混乱着掠过脑中。
是一束光,由许多毛糙的多边形光斑组成,明明灭灭,纠缠在模糊只剩轮廓的山上。看不准,抓不住,黎茗偷瞄他,猛然明了,当初让自己毛骨悚然的感觉来自于何地。
那个时候,黎茗就已确定向季荣至死都无可能与何无由圆满。
那是一双仿佛荆棘满布的眼睛,一层一层戳着灵魂,沉默的伫望,背地里早已轩然。
黎茗微抖,不安地晃动着方向盘,脑中旋转着疾驰飞过的风景,把过去一层一层削去,厚重的看不清本真的事物逐渐呈现,何无由,还再一声声精神崩溃地哭喊。
他怕独自一人。
他嚷嚷着害怕,害怕再被遗弃,像占地方的闲置品。
何无由在身旁低声断断续续地说着,黎茗思绪三翻四复,晃了晃胀痛的头,正在是非辨别中挣扎,他像被四面八方的警力控制的逃犯。
“怎么想起这事?”黎茗抱怨,反感何无由翻旧账,同时懊恼自己亦是始作俑者。
何无由沉浸往事似乎未听,却微妙敏锐地问了一句与之相关的问题:“你们公司不是有多个项目长年驻扎在贵州,你肯定跟随项目组勘察过很多不知名的野山。”
黎茗刚启嗓,何无由立马摆手让他噤声,是或否根本不重要,他也就随口一说。
一旦固执易失去理智,何无由想要说下去九头牛也拉不回,不在乎谁要为此感慨评断,他不过在给自己讲诉,重复着,慢慢着,谎言会变蒙眬,求不得也能成为希望。
何无由气喘了几下,不爽利地咳了声,从口袋掏出一团纸裹住烟头,手扯两头反方向旋转,神色带着欲擒故纵的羞涩,耳根颜色如同朱砂染水,不疾不徐地沉淀。
黎茗左手按住发颤的右手腕,思想零碎,没有办法撵上何无由情绪的变换。他一时半霎无法撤离往昔,何无由依旧在眼下竭力的奔跑,泪眼婆娑,甩不掉身后铺天盖地赶来的黑暗和沉默。
何无由上一秒像淋了一场冬雨,此时神色忽现惬意,满足的模样犹如光耀下的生命。
2003年4月31日,何无由如数家珍的细谈,车载音乐循环着一首《好春光》,再过几个时辰,向季荣将迎来他的生辰,他心情尚可,间或随着歌曲唱和。
这年,何无由虚岁二十三,与向季荣相处不久,关系紧张一触即发。何无由记不清说了些什么不讨喜的言语,致使向季荣暴怒,乍然离座气急败坏地踹了他几脚。
再后来,黎茗拖何无由下车,未能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缓过神,车已急速飞远。
何无由避开主道,攀上护坡台阶,发现一条经久踩踏的小径,顺着道路走,走至天色变幻视野开阔,峰峦叠嶂云蒸霞蔚,漫山遍野的刺梨丛,纵意伸张的野柚树,郁郁重重的竹林,三三两两的家禽,江水盘绕山根泛着暮光,山腰上散落着农户,适时傍晚,烟火飘摇,安宁恬静,入眼的一切都好似他。
好似陆长年,他是何无由退无可退之时最后的一道保障。
何无由咬着拇指,笑盈盈道:“不再慌不择路地前行,不再胆颤即将到临的黑夜,我感觉被他抱在滚热的怀里,他用宽厚有力的手掌轻拍着我的脊背。”
“他总在我走不下去的时候出现,拯救我。”何无由又夹起一根烟,向黎茗伸手。
黎茗收紧攥在手心的打火机,让汗水捂的黏腻,不自在地婉拒,侧身替何无由点火。何无由从善如流,含着烟靠近火源,猛然抬头,目光直愣愣地撞入黎茗的眼眶中。
黎茗仓惶,浑身发冷,强打精神道:“他和他不同,会用舒适的方式与你相处吧。”
何无由喜上眉梢,像自己被夸赞,就该如此地点头表示认同。
黎茗转头看向窗外,人流仍是繁密,俄而一阵歪风。
“他有回来找你,但你已不再原地。”
他像被卷入旋转在飓风里徒有虚表的硕大物。愤恨、悲哀、茫然,失落地坐在护栏杆上,低头便是深渊,远望深渊扩散,视线蒙蒙中似在缓慢地沉陷,正如在咀嚼吞咽。
黎茗解释,倒抽一口气,丧气道:“直到派出所来电询问,他才清醒有了活气。”
黯然魂销地盯着水雾交错缠绕的悬崖,向季荣喁喁不停,幽深处回荡着渺茫而短促的声响,折磨他催促他,也想掏心掏肺地相信它,它们像在焦急地诉说。
何无由近在眼下。
黎茗察觉向季荣神志不清,翻出登山绳系在他的腰上,一万一念差错,一步万劫。
“他愿意为你舍命。”黎茗焦躁地点着一根烟挂在嘴边,含糊道:“他喜欢你。”
这种感情是反常变质的。爱不是牺牲,是拥有。
“哦?他常指着我的鼻子叫骂,给某个人提鞋都不配。”何无由调笑:“某个人比我分量重,非要细说,那我只能猜测,向季荣可以为某个人出让灵魂?”
“你何必说些让自己也难堪的话。”黎茗看了一眼何无由:“你不过不愿意相信他。”
“相信?我都不好意思将‘喜欢’说出口,很恶心的。”何无由耸了耸肩道。
“你在意他。”黎茗扯平皱巴的西服下摆,挺直腰板说:“我能感觉到。”
惊惑的表情模糊于吞云吐雾里,何无由低吟道:“如果害怕也算在意的话。”
黎茗愣怔,省去自以为的措辞,直言不讳:“我有时不知道你图什么?”
这几年建筑行业无往不利,陆路、水路、城市建设,一个项目下来盆满钵满,黎茗打量了一圈从里到外冒着寒酸气的何无由,营营役役七年怎会不讨,追问:“你图什么?”
“你这话问的费劲,别用同情的眼光琢磨我,也别擅自美化我,我图安宁,不行?”
黎茗开窗扔掉烟头,利落启动车子,讥笑道:“我确定你在反讽。”
“不溜你了,你前来报信的诚意领了。会注意的。”
“谨慎用词,报信可承担不起,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惹不起很多人。”
“在为别人活着一样。”何无由颓丧道:“行,我寻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缩着。”
何无由下车,若有所思地拍了拍车窗:“你身上喷的香水带着吗?车里烟味太重。”
“什么?”黎茗反应稍显激烈,扭转脖子翕动鼻尖,下颚抵肩使劲地嗅着锁骨处,否道:“我没有喷香水的习惯,大概是车座皮革的味道,开窗通风一会儿就好了。”
何无由抿着嘴,沉吟少时,悄声纠结道:“是熟悉的味道。”
酷暑之季,倾盆暴雨,水汽浓密且闷热,空气浑浊困在其中让人胸闷气短,五六岁的何无由摇摇晃晃地抱着形变笨重的雨伞,目瞪口结地站在糟木栅栏外,瞧着母亲神色癫狂地挥着竹竿,摔打着繁茂葱郁的杜仲树。
雨水冲刷着满院高低错落的杜仲树,叶子撕裂,叶脉暴露,空气充斥着微苦轻甜的气味。她猛然回了神,不可思议地甩开竹竿,惶惶地将满手的绿色叶汁搓了又搓。
急火攻心地嚎啕一声,跌倒在泥水里,蜷缩地似遭遇攻击的鼠妇。
何无由懵然回头,哀视漠不相关坐在门口削着地瓜皮的父亲。
“不是皮革的味道。”何无由喃喃。
“啊?何无由,别拖太长时间。”黎茗未觉何无由言语有异,半打方向盘,语重深长道:“鱼死网破不值当。”
“你说的对。”
何无由颔首,解开松散的围巾,一圈一圈重新紧套在脖颈上,再无二话,挥手便走。
上车,刷卡涌入人流,逮住潮热的扶手,僵硬地插在人缝里。
车速极慢,一层雾气糊在车窗上,沉闷的车厢内此起彼伏地流动着呛鼻气味,是人代谢掉的死气。何无由拉高围巾遮住口鼻,不由地疑惑,他竟曾渴望过这种生活。
衣着鲜丽,下一步,就要走上人生的敞亮大道。
现实是他们像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等待分拣的鱼,扬帆驶往交易港口。
车停站,一波人流涌上,何无由被挤到后门台阶上,不得已拽住门把手。
广播响起,方言生硬,抱怨何无由立即离开危险区域,以防不测。
闷在肚子里的火气一下冒出三丈,何无由踹了一脚一侧栏杆,情绪失控地扩声指责。
“有没有服务意识,不会客气说话?”
是个会喘气的,都要讨几句不痛快。
猛然惊觉,2003年4月31日,他曾真诚地同向季荣表示,他想反悔。
他一秒都不愿和向季荣待在一起,刻不容缓地想见到陆长年。
只有在他身边才是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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