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东击西6(1 / 2)
向季荣有时像不肯卸刀,偏执地逆行于火器横行的旧岁月刀客。眼内有坚韧不屈,面上有风吹浪打的颜色,不笑,也无伤悲,盯视你,想要穿过皮囊揭露他人内心的险恶。
他的存在让人觉得有种脱离现时之感,他又觉得旁人的阿谀谄媚在亵渎他的存在。
意念是一把刀,随着情绪千变万化,招招扑朔迷离,招招吞血啖肉。
向季荣精神时常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手指顶在“刀鞘”上,聚精会神以防突袭。
何无由微微歪头,把跟着自己也想出门的向季荣往屋里推了推,提袖拭了下他洗完碗碟沾满水渍的手,笑吟地劝道,楼道阴寒以免着凉,轻轻关门,阻隔冷热交流。
何无由就像被清洗了前夜的记忆,目色呆滞,表情平和,扯着嘴角显出刻板的笑容。
“身体还好?”向季荣体恤道。
“习惯了。”何无由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好着。”
向季荣一瞬失措,意识中有把躁动的刀,刀尖饮血,乖戾肆意。推开经风霜淬炼的“刀”,它曾是灵魂的铠甲,冰寒慑骨所向披靡。而现在,因它焦灼,被自我认同的纠结所束缚,因而甚觉不安,他渐察压制内心的“风起云涌”不再轻松。
生的欲望越强,反而越恐惧死亡。向季荣怕在自小不渝的信仰和欲望较量中失控,刀刃无眼,若真精神溃散丧失神智,他定会伤害何无由。
向季荣这把“刀”暴戾古怪又能怎么办?断不开贪欲,乱刀突刺,终是得不酬失。
他恐怕涨满的**无处蓄存,浮着他一生不得顺遂,不得安宁,不得圆满。
据为己有的强烈渴望让向季荣入魔,他何尝不知,只不过统统不值何无由。
他哪里好?像贫瘠的土地,而向季荣就扎根求生在其里。
向季荣面色阴沉地伫立在窗前,目光锋利地盯着且走且跑的何无由,他像挡住日轮展翅俯冲的巨雕,沉默蓄着磅礴气势,志在一招制敌。
何无由的身影被一排参天的老槐遮挡,向季荣手忙脚乱地推开窗户,失态地倾身眺望,景色凋敝行人困顿,恍似这片区域阴差阳错地混入与另一时空时间交汇的漩涡里。
旋即,接近猎物的雄鹰蓦地收力跌宕横冲,惊疑又不甘地乜着即到腹中的食物,它出乎意料地失足跌入一处深不可测的黑洞。
手机震动,漫无边际地臆想被冲散,向季荣一边接通,一边捞起已被何无由熨帖平铺在沙发上的大衣,他攥着柔软的衣袖,想立刻撵上还未走远的何无由,擒住他。
哪都不要去,日日对着他,对他哭,对他佯笑,在可控的势力内保他平安。
“向总,到了,车就停在正门口。”黎茗交代道:“需要上楼接你?”
向季荣心慌意乱,他做任何事定要十拿九稳,绝不会赤手空拳冒然前行。留给他的时间太仓促,他低估了陆长年的死亡,它隐患之深。
亦淡看了何无由日益加重的病情。
等意识到在之后风平浪静的某天,某个习以为常的时间点,看似其乐融融的生活须臾烟消云散。一种不真实感,但精神产生了剧烈的共鸣,为之苦,为之痛苦到似呕心抽肠。将来未知,呼之欲出的草草收场,嘲笑着向季荣诞妄的思路。
毫无胜算,奈何他不能失去更不会放下,放手一搏但求一线生机,哪怕玉石俱焚。
无法想象,向季荣九死不悔地扯下华丽的羽毛,为一个人委曲求全改变自我,演着一身坚不可摧,持着画虎类犬的念想,隐着不由而生的勃勃野心。
他要何无由继续陷在病变的精神内,虚虚实实分不清。
潜移默化地融入陆长年曾经经历的细枝末节,不着痕迹地控制他,吞噬他。
成为何无由理想中的向季荣,而陆长年将以另一种形式呈现,融入到向季荣的生命里,衍生出被支配着的一种情绪,一种习惯,一种区别于向季荣的独立人格。
这是目前向季荣尚能解释的通,可以尝试的途径,也最为保守稳当。
他不再纠结一眼钟情的真实,虚荣虚伪刻薄寡情的,依旧是何无由。
他首先想要何无由活着,活着,就是机会,就有或许给畅想开疆拓土。
“不用。你有看见何无由吗?”向季荣名正言顺地问,再不想匿影藏形的对待何无由。
突如其来的询问让黎茗有些慌乱,稍息,平静地回应没有。
黎茗感受到了向季荣顷刻间的浓重失落,他心虚。
黎茗不但看见了何无由,趁天时地利以及确信他不会事后谗言,还有恃无恐与他阴阳怪气地聊了几句,不知掏了几分真心提醒他警戒。他不喜欢他,也不想何无由落得惨淡一场。
黎茗被灌了耳旁风,隐约预感不妙。
就在十分钟前。
小区盘踞在人口聚集的老城区,黎茗低速摆脱十字路拥挤的车流围困,调转方向滑过路口设立的公交站,人流熙攘以防剐蹭,他落窗顾前念后,警惕扫视,瞄到了肩头顶在电线杆上面色寡淡的何无由。
他眼下乌青,来回鼓动着面颊,无聊至极。
黎茗反应过来时,车已倒停在何无由身后,他有股身先士卒的义勇劲。
长年对垒的疲惫之感油然而生,对何无由的鄙视,发芽果熟,果子浸泡在时间的河流里发酵变味。也有对何无由钻营取巧的不耻,又似从青涩到深红的蒴果,成熟之时,绽开了膨大的内里孔隙交错的棉花。
角度从单面往多面转移,不再以意为之的认为。黎茗偶有几次避过向季荣,眼神有意地观察何无由,他用无欲无望的表情说着谄媚的言语。
偷窥踧踖,匆匆略过,却能被何无由逮住,不动神色地睨他一眼,而后视线悄不声息的重新落在向季荣壁垒森严的身上。
黎茗的心倏地被那双藏着郁悒的清亮眼睛刺了一下,它在表达着凄惶无助。
黎茗暗想,何无由倒有自知之明。他未必自在,娇柔做作的逢迎,并未让他躲过向季荣对他的羞辱。黎茗不会因何无由的这一眼就推翻他既成的错误,无法抗拒的是何无由的复杂,使他深切的意会到人非圣贤,善恶模糊既而难辨。
黎茗对何无由的强硬态度慢见软化,不认同,但也主动走下了有权批判的自我定位。
“何先生?”黎茗几些真诚几些场面的热情呼喊。
何无由扭身冲淡地觑了黎茗一眼,缓慢抬起脸,平静地接受着有备而来的黎茗。
黎茗有种马失前蹄的窘迫感,晓得何无由并非软柿子可捏,嘘寒问暖倒显得水准不高。成年人之间较量要么技高一筹做到无声胜有声,要么知彼知己不愧不怍一争高下。
何无由拉了拉紧贴着下颚的亚麻黄围巾,步态拓落地走上前轻轻敲了一下车门。
“有烟吗?”何无由睫毛繁密,目光濛濛,视线似是而非地落在黎茗身上。
黎茗头一次心无负担不遮不掩地观察何无由,眼距稍近眉眼细长,面白泛黄,嘴角淤青新鲜,下唇偏左有一道微小的创痕,好像承载了一段风月无边的情多情转薄。
他无法用合适的辞藻诉述何无由的形貌,好看又欠缺点颜色,要说寻常又太单薄。
仿佛阴影处正在怒放的鲜花。
向季荣很少直面黎茗提及何无由,除非分离两地长久不见,或是思念过甚不说上几句何无由就挺不过去,他的名字能止疼解怨似的,却全是责怪。
黎茗想,大概是苦口良药。
浅薄利己、好高骛远,掉舌鼓唇、卖弄柔情…,向季荣厌恶何无由没有节制的温柔。
向季荣憎恶何无由对谁都要笑意融洽,宛如慢慢融化的积雪,流淌着冬日的暖意。
只有一次,向季荣指着青藏高原沿途烂漫的格桑花,眼底蓄满惆怅,克制长篇大论的倾诉冲动,装着不经意道它们像何无由多变,茎秆纤细花开平淡,但又与它们不同。
何无由是八瓣的格桑花。
向季荣说罢,感觉羞耻,语气轻佻地笑着掩饰藏不住的真情实感,自为矛盾地讥诮,这是截了谁的运气?他的人生又不期许幸运降临,他没有蓦然回首才惊觉的感情,也无凝视再凝视仍旧领悟不到的爱,所经人事,他会当机立断洞如观火。
向季荣向来清楚想要什么,况且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然而在始料未及的冲击中,才显深刻影响长远,就似你某天困惑于莫名出现在身体上的细微伤口或肿块。
这会儿,意识到的疼痛忽地如涨水期的高崖瀑布,冲垮有条不紊的思绪。怀疑会膨大,焦虑会紧密,会被不断的否定,又被蓄势卷土重来的负面妄想挑唆诱导。
被迫卡进一个暗角,你就像用来稳固的填充物,思想被限制进入一个未知的死循环。
例如,何无由自始至终演技尴尬台词生硬的同向季荣搭档唱着一出款款深情的戏。
又如,在何无由眼里,向季荣的傲气滑稽又无趣,他难免心直口快地奚落几句。
向季荣的骄傲就像放在鼓面上的一粒豆子,稍有外力便抖八丈远。
何无由是一对鼓槌,向季荣的占有欲与嫉妒心就成了指挥。
向季荣念尽这人,又不肯向内心妥协,他站在高阶上瞻望,何无由蹲在台阶外。他见过花样百出舍己往上爬的人,见过墙倒众人推蒙面丧心也不愿下台的人。
位高才权重,因而有资格选择,探讨公平公正共权时不再是夸夸其谈。
当你仍在菜市场因缺斤短两与小贩面红耳赤时,他们谈论的口腹之欲已远离字面。
何无由,不该为向季荣看重他而感恩戴德?起初,向季荣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
事实上,向季荣不得不和突然崛起的强势情感讨价还价,一层一层削去嶙嶙傲骨。
何无由是一个做事说话捉摸不透的人,时而荒诞怪异,时而郑重其事。也有一成不变的情绪,黎茗跟不上向季荣的工作强度时会幸灾乐祸,没有人会活的完美无缺,没有人会让生活不计回报地主动眷顾,他心思穷尽不过争取到何无由的勉强带笑。
何无由常端着阳春白雪不动声色地往向季荣身后移走,向季荣明察秋毫,若无其事地钳住他的手腕,警告地攥了一下,拽至左身侧。
那一握,会很疼,黎茗想。
黎茗在向季荣身边时日已久,生活习性了如指掌,他惯用左手,排斥他人左侧相待,有种领地被觊望的紧迫感。向季荣的本事再登峰造极也有避不开的软肋,造物者不曾选择无尽的生命,是人都未避免,给他们留下柔软的某一部分,有温度,也最薄弱。
有时,生命的短暂得以显得人生精彩纷呈,催生人之六欲,滋生人之八苦。
向季荣偏将何无由放在不容外人越界的区域,使人追究事实后,以至于不可理解。
何无由给人的第一印象极不讨喜,黎茗想起初次见到何无由时的模样。
“你到底哪里好?”黎茗有感而发,唐突地嘟囔了一声。
黎茗拉开手套箱,扔着一堆品种杂乱的散烟,瞅着何无由示意自己拿,何无由眸光闪亮,宛然一笑,不客气地抓了一把先塞到了口袋里,再而才如愿以偿地衔上一根。
“谢了。”何无由舌尖浅浅外露,舔着上齿裹着着滤嘴翻转,手指娴熟地夹住烟腹。
“客气,二老板不抽烟,但要周旋工地事项。这行讲究谈事烟酒先上,再组上一局牌面热场子,掺合的人良莠不齐,交易水深流急。我每隔几天都要腾空一次,每一只烟的背后就是一场信息较量,涵盖实力背景人脉。对于不知情者,你抽的仅是一根烟,认知之差,天壤之别。”黎茗借机暗示,说到这里既已水到渠成,勿用再说。
“孤陋寡闻了,门道这么多?”何无由乐了,戏言:“我只知道吸烟有害健康。”
立冬起,何无由一天总要咳嗽几阵,眼泪横流伴随着作呕,从喉咙里发出刺啦混浊的声音,攥着胸口压抑着,向季荣见状,制止烟瘾沉重的何无由再沾烟草,连带烟灰缸一并收缴打包扔到了垃圾桶。
他说不想吸二手烟,骂骂咧咧吞吐烟雾的何无由改不掉骨子里的俗气。何无由晕头转向,被向季荣以性情为由一顿批斗,他纳闷,难道成千上万的烟民也都低俗?
向季荣情绪不佳时也会抽上一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何无由忍下未驳。
未经深思,何无由憬然有悟,他看他不顺眼,鸡毛绿豆大的动静也能让他膈应。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