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窃私语(1 / 2)
一间面皮店,临巷子街面,城中村中随处可见,不同于别处,它破旧却整洁,虽闭门几月渐生荒颓痕迹。
空气干燥,霞光翻涌,正当下班高峰,小巷鱼龙混杂,营生繁荣,尘烟呛鼻,方圆几十里城中村纳入改建,正在大张旗鼓地拆迁,经济不宽绰的应届毕业生及外来务工者被迫赶到此处落脚。
向季荣低头瞧了瞧锈迹斑斑的门锁,蹙眉将公文包搁在脚下,从口袋掏出手帕裹着锁晃了晃,途中发觉忘了钥匙,他对碰触那把铝制钥匙有抵触情绪,抬眼不经意一瞥,神思陡然一滞,透过门缝,视线穿过逆光中沉浮的尘粒,他恍然看见坐在屋内深处的人影,晦明不清的光线流动缠绕着,好似带着重量,扯着人影往下坠,片刻,那影子剧烈晃动,形似头颅的黑斑挺了起来,那黑面上仿佛生了双眼睛也借缝隙打量,向季荣只觉头昏脑涨,他拽着锁愤懑注视,豁然咧嘴哂笑,腹诽自己何必与一捧灰较劲,他少刻恢复平静,有条不紊地叠好手帕放入衣袋,环顾周围,提起搁在楼道旁的废旧广告牌,在手上掂量算计砸开锁的可能性,便看见一串重描过的日期不合时宜的排在牌面中间-2007-07,及其扎眼,禁不住一阵恶寒,心里闷。
这串日期分外吊诡,刺激着视网膜将其塞到脑中来回剖析,还新鲜的油漆,七月…,陆长年都死去四月有余。
喁喁自语:“还争什么,一触即溃。”他微微张口,眼角上扬,他从不与微小的事物去挣,纯属浪费精力。
他不想深究,神经质地朝看似不堪一击的门锁锤击,刺耳的摩擦在哐当一声锁断门敞中终止,和估算一致,摆样子,路人在不明真相下侧视咧嘴,几些街坊站在门口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围一圈叽叽喳喳,然而不靠近,眼神躲闪似有避之不及之嫌,向季荣忽觉周围的一切可笑,他乐意置若罔闻,可紧接着一串沉稳脚步声从这破败紧促的楼上越逼越近,独特的人总有。
向季荣昂首眯眼,不急进屋,得空检视这楼,二次改造的露天楼梯仿佛黏贴在三层自建小楼上,抑或方便租客不扰房东,墙面裂缝纵横,青灰色的苔藓陷在缝隙里,沾着些微暮色,衬着喧杂混乱的小巷,唯一的宁静就匿藏在潮湿的裂口里,怎么萌发,怎么成长,然后就如生时去死。
生即死,死即生,破除执念,便是永生或消灭…?没理由解释,向季荣揣度不明陆长年为何要死,但却知道何无由义无反顾地舍弃这里的根由。
他想快活,何止放浪形骸,连死活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快活。
何无由熟悉这里的每一寸,蜷在一隅之地,冷漠狡狯频发,人与人之间吐出的呼吸就像带着尖锐的钩子,钩子仿若长眼了,监视突击。
向季荣嫌恶挑眉,弯腰提起包,抖了抖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目光略过门顶停下。
幼儿半掌大的蜘蛛匆忙顺着破碎的网往昏暗的屋内逃窜,向季荣站的位置能清楚分辨它两个黑色的主眼位于头部中央,辅眼覆盖着一层透明的晶体,闪烁着刺眼的光。
不由地想陆长年的眼睛,隐晦不清却给人一种随时会崩裂要震慑人心神的光。
未见人影,粗率豪放的声音先一步显现。
“有啥好看的,滚你妈的,都你妈瓜皮。”李又青先伸出健壮的右臂隔空挥了挥,对探头探脑的街坊呵斥,字字带有分量。
向季荣有节制地退后,看见楼上下来一青年,脖颈与胸口肤色差别鲜明,松弛陈旧泛黄的背心耷拉到裤裆处,以至于**若隐若现,身形魁梧耸着肩,楼道暗黄的灯光笼罩,堆放两旁的杂物影子交叠在他身上,模糊了面貌。
正正经经的神气。
李又青显得不耐烦,揉了一把泛青的头皮,嘴上叼烟漫不经心地睨了眼楼下气定神闲的男人,正当小暑,此人西装服帖,系着碍眼的领带,轻声嘟囔了声有病,嘴角却勾着笑意,他将半截身子挂在楼梯围栏上,逡巡向季荣,笃定道:“陆哥前些月托成老师卖的屋,这房成你的了,钥匙呢?门没砸坏楼毁了,我租三楼,五年合同期未到,话说不破租赁买卖。”
眨眼间陆长年的面貌在脑中过了几回,李又青语调变的有点拧巴,细不可察地颤了颤,不由自主地将双手在腹部擦了擦,一边下楼往被向季荣撞开门的屋内走,驾轻就熟地摸着一侧墙壁开灯,然后回头咂了一下嘴,拍了拍膝盖,微显轻浮道:“看你第一眼就像新房东,成老师说正经坐办公室的,南大街那边的人,有钱,你拿这屋准备干啥,你看这些桌凳还要不?我原先给陆哥提过,他要把这些便宜匀我,正好摆夜市用。”屋子两侧排放着四五桌,留存的走道狭窄,侧身给向季荣将道让开,继续说:“听说两三年要拆,这有个地铁口。”说着顿了顿脚下,好像这一脚就能确定。
“我说,你这占了便宜。”李又青言不尽意地笑了笑,他觉察自己难得啰嗦一回,一系列举动像在示威,又像端着架子在套近乎,可心里透明,这人令他不舒服,但大脑好像失控一般,反胃一样将挤压在胸口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吐出来,思绪在进入屋内时便拢不规整,穿梭在桌凳之间,嘴内泛苦,可能饿了,他想。
再也没有免费的面皮和橘子汽水,他总郁郁不闷,眼内寥落,驼着背手法迅速地往馍内塞肉,偶尔回头示意,他极少笑,遑论愉悦的时候。
“这家面皮很好吃,陆哥自己拌的面水。”自言自语,定眼望着向季荣,没想得到他的认同,更何况有了隐约的厌意,他清楚他在无中生有,累及无辜。
“合法程序,手续齐全。”向季荣打断李又青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他不知这人和陆长年什么关系,但应该熟稔,且来往甚密。
向季荣不动神色,径直走到那已然不见的黑影处,只见一把竹凳落了层薄尘可油亮可鉴,它和屋内的摆设格格不入,李又青见向季荣贯注于竹凳,愣怔片刻,疾步走到后厨翻出一抹布蹲**仔仔细细地擦了遍,抬头,向季荣察觉他眼内的眷眷之情,他谙习这种暧昧,不悦滋生。
陆长年就一废物,匿在下水道的耗子,凭什么,他绷紧颊肌,一时无法放松,屋子侧方开窗,窗台突出半尺离地一米半高,他踱步走前,目光搁在窗沿上。
“陆哥的专座,他个高,凳子矮,他坐下来驼背伸脖难看的很。”注意力仍在凳上的李又青不急不缓道,眼看要拿起凳子,向季荣联想到什么,条件反射放高音量道:“放下。”
旋即,向季荣收敛忽地紧张的情绪,坦然阐述道:“这凳子在购房合同上有处理交代,我再翻合同才想起耽搁了,今过来看看。”
被反差强烈的语气怔住,斜着脑袋在思索这句话意思的模样,猛吸了一口烟,粗哑道:“操,这都是作案工具。”一副誓不摆休的架势,指了指窗台,讳莫如深道:“那里,知道不。”
知道,还知道那把凳子此刻化作利器在绞弄着你心肝肺,向季荣目睹着李又青扭曲的面孔,不狰狞依旧漂亮,可它急不可耐外强中干。
向季荣循着指向再次确认,是的,是确认,当时,陆长年跪在凳子上,勃颈上套着被一条一条拆开再打上死结系起来的铁丝,那是被仔仔细细拆分的笊篱的筋骨,他垂着头颅,所有的重量集中在脖子里的铁圈上,远看就像一扇腐坏的猪肉。
尸检记录详尽,死亡性质,死亡时间,致死凶器,侦查审讯结果,寥寥几张纸,自缢两字着实令他畅快,起码那时候是。
向季荣佯装轻咳,怕沾染什么脏东西挪了挪身体。
李又青见他举动登时五味杂陈,怒意渐生,像震碎平静湖面的石子,惊动了费劲功夫才入睡的怪物。
那怪物窝藏在他内心暗处蠢蠢欲动,他很少动气,除非牵扯亲昵之人的是死是生,比如陆长年,他活着怨他窝囊的活着,死了怨他懦弱的死去。
向季荣了然,伸出手掌拍了拍李又青的肩膀,拿腔作调地抚慰道:“我拿它做什么,你挑个日子在十字路口烧了,过奈何桥怕是要排队,倒不用站着,美气。”从容地走到门口,背身默默嗤笑。
遏抑战抖的手臂,李又青无力叹了声,烟烧到了滤嘴处,反应过来时隐隐冒着火星的烟头已粘在虎口处,李又青呲牙倒吸口气,甩掉后,起皱泛红的伤口很惹眼。
“你原先认识陆哥?”李又青擅自合拢门,口气不善,假若向季荣再阴阳怪气几句,他会先提起他的脑袋固定,保证可以准确地扇他几嘴巴。
向季荣自顾自地拉开包从钱夹抽出一摞百元现钞要塞给李又青,见他身上衣服无口袋可装,稍停顿,才勉为其难道:“买房时见过一面。”
心里却计较办丧也算上的话,是第二面,他凝视李又青:“成意染没告诉你?”故意拉长尾音,逮住他的胳膊将钞票塞到他手里,咄咄逼人。
“告诉我什么?”李又青反手扼住向季荣的手腕追问,向季荣浅笑,俨然不可奉告的姿态,推了一把李又青,另提话头:“不是白给的,这屋麻烦你重新收拾,维持营业前的模样...。”
“谁要你的——。”
“闭嘴,给陆长年的。”向季荣拉下脸,截断他冷声说,李又青一时被震住,驳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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