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九章】杭白芷(1 / 2)
沈缚忽然抬头, 浑身一凛, 晓得如今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将当年岳将军战败的事情讲出来, 可临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
“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讲,沈行人?”宣武帝觉察到了这边动静,唤了沈缚。
官家明面上还在保着二殿下,只是为了令皇家的颜面不再那么难堪罢了。她晓得宣武帝是要让她知道,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是要叫她落井下石,而不会脏了帝王之尊的手。
“庙堂大事,奴婢不懂。然二殿下所言的文武并重,令奴婢想起了两件事。一是,秋试放榜夸街生乱,而二殿下是主考阅卷之人, 许多文士跌落马匹,有几位贡生不知所踪,围观百姓出现踩踏, 我亦在混乱中受伤, 郑郎中已对此事有了推论。倘若文武兼重,则书生不止文弱。马匹受惊也不会轻易使夸街队伍出了差错。二是, 奴婢父亲因抑武曾奉命督查岳云,而却因渎职一罪落狱, 无故暴毙狱中。而前阵子排查我四祖父, 他锒铛落狱, 亦是暴毙而亡。两代沈家人皆是如此结局,是否真是巧合?而奴婢斗胆想问,官家是否还记我父亲沈崞是因何入狱?”
敢将陈年避讳之事在这个时候再次提及,沈缚只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先说近日的夸街,本是二皇子棋高一着的笼络人心排除异己的方式;再说从前的旧案,硬生生将这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放在一起。
官家向她发问,则定知道些什么,要让她在赵瑗面前说出来。借刀杀人,而她便是这把刀。
同那位少年一样,是一把被人利用的刀。
“两位沈卿入狱,因案涉军兵,皆是由枢密使监案。”宣武帝得到沈缚答复,便不再去理会她,而是看着赵瑗道,“你这位舅舅,如何连犯人性命都看不住?”
还是说,是为堵住什么秘密,欺上瞒下,需要杀人灭口?
枢密使一职如今已架空许久,早已无军政之权,甚至一度交由宦官手上。而官家最为警惕外戚专权,薛家看似荣宠,却在岳云死后亦大不如从前。
“薛家几位恃宠而骄,而母妃时刻担心血亲,忧思烦扰自责。如今母妃病故,父皇便可将他们浑噩度日之人皆除去。”赵瑗忿忿说出这句话,似是孤注一掷般地挑衅着眼前帝王的底线。
“退下!”宣武帝握拳一拍桌子,威严的面孔上更显暴怒。沈缚以及段时宇等人告退离开。
而赵瑗固执地站在厅前,待人散去后,走近宣武帝跟前,不甘与忿怼充斥眼底,终于道了一句话:“父皇若要废我,不必如此弯绕,循着借口,大动干戈。”
却闻声:“朕不曾立你,何来废你。”
*
沈缚自主帐出来,心中便似被压着一般,胸闷至极。
尝试着拉开厚重披风的系带,亦无济于事。
大雪未停,反倒有种越演越烈的趋势。段时宇走在她前一脚的位置,沈缚跟在后头,听他忽然道:“来之前,祁知猷可有与你交代什么?”
“祁大人慎重,不曾与我提半字。”沈缚深吸了一口气:“储君废立,好似一场儿戏。”
段时宇转身看了一眼沈缚的发顶,再没有指摘她言语中的不妥,而是轻声道:“这天下都是天子的。”而臣子,并不足来评判什么是儿戏与否,“为君者,最忌惮结党营私。为臣者,最忌讳目中无主,稍有不慎,便失了性命。”
因而他也好,祁知猷也罢,不曾投身于什么党羽,从来仅仅只是听令于官家而已。百官是天子的百官,百姓亦是天子的百姓。
即便这样,亦只能保暂时之安。
“人说学而优则仕,仕官有权掌握他人性命,却无权保自己平安。小吏担责,大官任重。以为平步青云便可安全无虞,可官越大,则越险。”沈缚难受极了。
段时宇闻言稍怔,或是思及自身陷入的龃龉,许久才收拾好了心情,缓缓道:“如此,你该庆幸,此番回临安后,你便不在这朝堂之上了。”
*
眼观段时宇回帐后,沈缚避开他人,独自再回了山林与帐篷之间的那快空地上。
因午后又落了些雪,那地上的字已经有些浅了。
沈缚静静地看了一会,出了一刻神,等来了她所要等的人。
少年距离她不过一尺,却并没有再靠近一些。
沈缚呼出一口气,被在冰凉的空气中凝结:“我自坊间长大,有时听人说高深莫测的东西,神乎其神,实际上大抵是以讹传讹。”她吸了吸鼻子道,“在灵隐时你不齿我,道我装模作样,因你晓得我并不信什么法术、仙术、道术,更遑论什么神迹。人将无法解释的通的,自己不能理解的,杜撰赋予神灵。民间的道术多的是骗术。难道到了宫中,就会不一样么?”
“以神佛来愚民,却从不愚君。无稽之谈帝王自知是无稽。韦太后吃斋茹素,是真信道信佛么?倘真信,自然也会以渎神的借口默许薛丽妃的死了。”
“赵瑗不信道,薛丽妃如何殁的,人人心知肚明,他也早知道了。”沈缚咬着后槽牙,“为何会突然要令新的司天管勾做法?”
“张天师不死,便不会有这个借口。”江偃动了动喉口。
沈缚胸口的憋屈与压抑感无法消散,越发下沉紧箍:“到底是谁杀了张问道呢?”
少年看向沈缚,眼色越发深浓。
她鼻子一酸,没有看他道:“我怀疑二殿下杀害张,怀疑司天管勾杀害张,更怀疑你。而能驱使官家应允做法的人,少不了三殿下。”
江偃唇角一浅,眼中却如结霜一般,没有温度,亦没有回这番话,而是在说另一件事:“今天夜里便会下诏书,清点薛氏几桩罪。临安府一等到消息,就去擒拿。”
沈缚止不住胃里的酸楚,却并非出于同情怜悯,而薛氏被治罪,或也能宽慰沈缚长久以来执着于父亲的冤仇:“薛氏本亦衰落,若非是皇戚,更无用武之处。有必要赶尽杀绝么?”
“薛氏之罪,即为赵瑗之罪,”江偃看了一眼沈缚被冻得通红的侧脸,道:“要看是哪几桩了。”
“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科举夸街捕贡生,这是其一;皇子失德,动用私刑,残害命官,不惜囚皇胄,杀天师,这是其二;贪污行贿,中饱私囊,乃至兵械如废铁,将士不堪金兵一击,兵败而签淮安盟,这是其三。”沈缚低头,看向自己的靴子鞋面上落下了一片雪花,瞬间又融化,缓缓道:“当真数罪并罚,罪无可恕么?赵瑗之罪,是薛氏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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