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1 / 1)
这一次,刘家浜落下山崖时,河里边再也不会恰好有捕鱼的船只在下边救他了。
这一次他也没有给自己再次复活的机会,他对这个世道早已绝望了,一狠心将整根刀子都扎进了胸膛里,只留出一截刀把在外边。
他死后,尸体在河水里漂流了七八天,直到年初十‘开了禁’,早上被下游一条抢先出船捕鱼的渔船发现时,他已叫河水泡的惨白了。他被善心的打鱼父子捞起来抬上岸,不到半天,就被随后赶来的收尸车装走了。
刘家人是在三天后才接到通知的。廉淑琴红着两只眼睛带着三个儿子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殡仪馆,立在刘家浜的尸体旁,她并没有马上就揭开白布,而是等眼泪流干了这才悄无声息地掀起布来看了看,哽咽着说:“孩子们,再看一眼吧,再怎么差劲也还是你们的父亲,过了今儿,以后要再想看到他,难了!”说完,本已流干的眼眶里又顺时蓄满了泪水,只是没有再流下来。
三个孩子依次抽泣着看了他们父亲最后一眼,白布被再次盖上的那一刻廉淑琴大声吆喝着让三个儿子先出去,随即她伏在尸体上嚎啕大哭,等她将他们夫妻生平的遗憾和怨恨都数落了一遍,这才慢腾腾起身跟着出去了。
往殡仪馆大门外走的过程中,她斩钉截铁地跟身后办事人员说:“烧了吧,麻烦你们快点烧了吧,一把灰也别再找我们了,撒了吧,随便洒在哪里都成,就是别再找我们领了!”
廉淑琴带着满肚子的怨恨和心疼叫三个儿子搀扶走了。她老了,才短短几年的工夫,她的双鬓竟然都霜白了,看着就像是一个弯了腰驼了背七老八十的瘦的像虾壳一般的老太太,然而单单从年龄上来说,她还远不够资格被称之为‘老太太’。
廉淑琴走的果断走的干脆,明眼人都很清楚,在她的干脆里除了不舍还有愤恨。她的余生将只有她一个人,因和儿媳妇们闹不和,她已经分开单住了。以往她和刘家浜住的那间房早已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她在离大院子不到一里路的田间地头请人搭了间茅草屋,每天除了疼人的大儿子刘大偶尔会过去看看她,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在茅草屋门口枯坐着。
她在等谁呢?她谁也不等,却又像是天天都在等待。
当她从村里的通知里得知丈夫自杀死亡的消息后,那么多年过去了,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咬牙切齿的恨和骂,而是心疼。她心疼的在庄主家门口傻掉了忘了哭,她一边跑一边跟看热闹的人大声地诉说着她的心疼。她说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期盼着丈夫能回心转意,他一直都愿意相信他是个心善的心软的人,她一直都在说服自己继续等待,她愿意相信有生之年定是能等到丈夫回来的消息的。
确实,六年后的这一年新年还没有完整地过完,她真的就等来了有关她丈夫的消息了。消息第一时间传到村里,到了庄主家时,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一向都无比沉着冷静的丈夫会自杀,她只当他们肯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于是难以置信的消息使得她一度傻傻愣愣的在原地打转,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廉淑琴从庄主家回到自己茅草屋的那个当下,她一下子就抹掉了平日里和儿媳妇们的难堪,急急忙忙地去找三个儿子,她要将他们父亲已然死亡的消息告知他们,并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送她到县城去一趟,她要去殡仪馆好好看看这么多年狠心离家的男人,看看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一种绝情离开的,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狠毒无情的端倪来,然而除了一张被水泡的白白大大面目狰狞的脸,什么别的端倪也没看出来。
她一下子就情绪崩溃了,除了哭和骂,她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怨恨的方式了。她哭的惊天动地,骂的斩钉截铁!她哭的天昏地暗,骂的咬牙切齿!她哭累了,骂累了,就擦干眼泪无声地往外走,一直走到工作人员待的地方,然后面无表情地说:“烧了吧,麻烦你们快点烧了吧,一把灰也别再找我们了,撒了吧,随便洒在哪里都成,就是别再找我们领了!”
她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回头冲着工作人员难以置信地笑了,笑的面目狰狞,笑的招魂索魄的。她的笑将工作人员都吓住了,他们都见了鬼似的往后退。他们一定边退边都在想:见过死人复活的,见过诈尸还阳的,还从没见过有人从殡仪馆冷静地往外走着走着就突然疯掉的。他们一定还在想:莫非有鬼魂‘借尸还阳’上了她的身了么?莫非有千年怨恨的鬼魂这一刻突然要借着她的去壳去人世间游荡复仇么?实在是太叫人惊悚了,不得不害怕到集体尖叫呢!
廉淑琴在三个儿子的搀扶下,回到刘家湾后立刻就病倒了。她一病不起,成天都碎碎叨叨地念叨着刘家浜的名字,成天都哭哭笑笑地逢人就诉说着她和刘家浜从相识到结婚生子到现如今几十个年头的点点滴滴。她哭的直接笑的洒脱,很快她的故事说完了说腻了也就没人愿意再听了,大家也就都躲着她了。于是,她那一间形单影只的茅草屋便成了她的坟墓了,再也没有人过去串门找她闲聊和打发时间了,庄人不去她的儿子们和儿媳妇更是不去,于是她被彻底地孤立了。
因无人再去,她的茅草屋顷刻间就成了她的活人坟墓,她成天都在她的活人坟墓里自导自演地诉说着有关她和刘家浜的点点滴滴,终于一年后的新年里她死了,死的特别的干脆连一声叫唤和哭闹都没有。刘家湾的人都很难相信一个平日里哭哭闹闹疯疯癫癫的老女人,竟然会死的那么的安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廉淑琴死后并没有按照村里的习俗进行土葬,她的孩子们大约是害怕他们的父亲在阴间顾单吧,也将廉淑琴送到火葬场烧掉了,一把骨灰也随手就撒掉了,没有任何的祭奠仪式。
廉淑琴死掉的消息传到了冯庄后,宝华心疼这个和自己母亲做了半辈子敌人的姨妈,让大哥帮忙给做了个灵位,随后他和大哥便带着这个灵位一起去了廉家庄他们外祖父母的坟上去祭拜。他们在他们外祖父母坟边做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将灵位在前边埋好立好,小小的土堆从此以后就是廉淑琴的坟墓了。那小小的坟墓里埋着的,是早前她们姐妹间没有决裂时来往过的东西,那些旧衣服和旧床单都是早前她们姐妹间真情实意的交换,现如今只能充当心疼之物被长埋地下,那可是她们血肉亲情所无法割断的见证!
自从宝华那一日离开刘家湾回到了冯庄后,一直都是单身一个人,现如今也还是。他或许早就放弃了再和女人成家立业的想法了,故当咸麻子托人讲情想把五燕子再推到他身边时,他斩钉截铁一口就拒绝了。
由于宝华拒绝接纳五燕子,拒绝承认五燕子后来所生的孩子是他的种,咸麻子只好将闺女和孩子留在自个家。那时候,五燕子并没有因为生了孩子处在月子里就得到父母及兄弟姐妹的优待,相反她一下子就成了家里的罪人,寒冬腊月天她还要拖着虚弱的身子去河边洗孩子的尿布。有一天,她照例提着一篮子的尿布去洗,路上结了冰很滑,到了河边她没站稳,脚下一滑一头栽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虽然她被后来到河边洗衣服的人给拉上了岸,却因此致下了气喘和骨疼的毛病,过完年开了春清明节前一天也就死了。五燕子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嘴里始终絮叨的是孩子和刘家浜的名字,然而她的兄弟姐妹们不以为然,觉着一个傻头傻脑的的女人懂什么感情,不过是随口喊一喊而已。
她的葬礼很简单,没有任何仪式,咸家人找了几个壮丁半夜里在乱坟岗挖了坑,埋了。埋的时候身上只裹了层破草席,连一件陪葬的衣服都没有,她的衣服都叫她的姐妹们扒下来瓜分了。
五燕子死后的第三年夏天,那个叫‘齐家文’的小女孩,也莫名其妙地中暑死了。咸麻子到处痛哭流涕一副极度悲伤的模样。尽管咸麻子一副极度悲伤的模样,然而冯庄人都自有自我的判断,在他们看来那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有人亲眼看到咸麻子将齐家文背到了高粱地里,大中午的背着一个幼小的孩子待在大太阳下干活,那是一种怎样的行径呢?可一家门口一个天,冯庄人虽然气不平也不过说说而已,那只是一段他们闲来无事的谈资,是没有人敢较真站出来剖析个一二三的,更是没人敢跳出来指着咸麻子的麻脸说:你是个刽子手!
‘齐家文’死后没有坟墓,她是个婴幼儿,按照旧习俗只能随手扔在乱坟岗。咸麻子还算有良心,他将‘齐家文’扔在五燕子的墓边上,母女俩总算又在那一边团聚了。只是,虽然五燕子和孩子团聚了,可倘若真的有另一边的世界,刘家浜是否会接纳‘齐家文’呢?常文龙是否会接纳‘齐家文’呢?还是他们都到了那一边,依然要像在人世间一样,迷失在人性的森林里永远都走不出那层劈头盖脸的浓雾?
不过,究竟有没有另一边的世界谁也不清楚,究竟他们会不会在另一边的世界里还像在人世间那样迷雾缠身,谁也不清楚。但愿他们每一个不论是人还是鬼,都能拨开迷雾,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走出浓雾弥漫森林的小路。只有走出了浓雾弥漫的原始森林了,人性的光辉才能在阳光下变得灿烂无比,每个人也才能真心地活的快乐和轻松,从此不再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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