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旧忆(二)(2 / 2)
这些抄本中间,还有一本《雀翎传》,说的是唐家堡上一任堡主唐茹的故事。唐茹是顾我的祖母,已经故去多年,顾我虽然从未见过她,却时常从唐轲口中听到她的教诲,因此看到这本侠女传奇,心里总觉得有些尴尬。
燕浔看着封面上伴着一具人形偃甲的女侠背影,抱着迎枕,终于还是好奇问:“我听说先堡主制出人形甲后,便和自己的偃甲归隐,不再出世了……是真的么?”
唐顾我:“不是的。祖母一生不接触仿生甲,金蟒血出世后,她连杀伤性机关的研究也放弃了,只制些大型的灌溉、运输工具。祖母生前一直住在堡中的工房里,制作偃甲飞鸢,可惜只留下半箱残卷便逝世了。”
燕浔叹道:“先堡主果真是一代宗师。”
顾我小时候常听唐轲说起祖母的故事,微微笑道:“她虽然不制人形甲,却给后辈留下许多忠告。如今人形甲所用的底线禁令便是由她所设。祖母是个既美丽、又聪慧特别的女子,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唐门地处川蜀,与中原武林隔绝日久,如果不是以金蟒血起家,唐轲一意将偃甲东推,恐怕至今仍和南疆、北漠一样,在中原人心中只是一抹神秘的剪影。燕浔点了点头,忍不住追问道:“那金蟒血,也是令祖母发现的么?”
唐顾我学他抱过一个迎枕在怀里,道:“叔父没同我说过,我们堡里的传闻,是说唐门谷后曾有一座噬灵堑,天堑中邪祟聚积,妖兽横行,连江水也于此断流,转折而过。父亲叔父年纪还小的时候,误入噬灵禁地,被一条巨蟒掳入了蛇窟。”
“祖母听说此事后,立刻带着唐门弟子来救。她一路浴血,用一张紫金千机弩,以魂注灵,一箭裂石穿云,将巨蟒七寸处射出一个血洞,钉死当场。那条巨蟒血中带有鳞毒,因此当时夜光下的血泊反射出金红光彩,和蛇窟里汩汩渗出的矿流一般颜色,金蟒血正是因此才被称做金蟒血。”
燕浔无比神往,仿佛看到勾月霜辉下女侠脚踏竹梢,手架机弩,金虹甲下流转的眼波与巨蟒针芒一样的尖瞳相对,倏然一凝,惊天裂地一箭!
燕浔不禁道:“然、然后呢?”
唐顾我嘴角微翘,轻声道:“那条巨蟒原来是与镇脉妖兽相斗,刚刚夺得这座血矿,身被重创,饥肠辘辘,只能掠夺幼崽果腹。叔父年纪幼小,在矿洞中与巨蟒周旋许久,肋骨被勒得折断,头破血流,一直撑到堡内来援。祖母心疼不已,一怒之下下令唐门弟子布下天罗地网,以毒烟熏谷,诛妖放火,不过几日便将噬灵堑夷平了。”
燕浔“啊”了一声,显然还未回过神来。
唐顾我将下巴搁在迎枕上道:“这都是从前堡里的偃甲跟我讲的故事,据说唐门暗器蛇鬼哭上淬的便是那条巨蟒的蛇毒。后来我也去过他们所说的噬灵堑,其实便是血矿山的矿脉源头。”
燕浔笑道:“竟是如此。”他回想片刻,关切道,“那你父亲后来如何了?有受伤么?”
唐顾我一愣,才想起他所听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叔父如何与那条巨蟒遭遇,而父亲仿佛只出现在开头的缘起里,留下一个和唐轲兄弟俩手牵手的背影。他摇摇头迟疑道:“不知道,也许跟叔父一样吧。”
燕浔不知唐家堡情况,只隐隐约约记得唐门上一代门主叫做唐辕,毫无事迹,门主之位早早传与了儿子。这事本来禁不住细想,他见唐顾我这样,以为触到了唐家禁忌,自知失言,连忙不再问了。
唐顾我却不在意地笑笑道:“堡里很少说到我父亲,听说他年轻时因为一些想法和叔父闹翻,离开蜀中很久了。”他板着手指道,“父亲走后就再也没露过面。第一次联系蜀中,丢下了刚出生的我和一块铜牌,第二次,派来冼血带回了饮羽令。现在也不知他在哪儿。”
燕浔直起身子,神色局促,看样子是想要说什么,顾我却是真的不在乎,不需他出言安慰,开着玩笑,逗燕浔说起别的事情,最后将这一茬轻轻推开了。
半个下午过去,唐顾我在燕浔密不透风的车厢里闷得浑身出汗,便掀开帘子出去透气。他捏着一卷书,坐在马车车辕上,双腿前后摇晃,望了望远处群山,从衣领里拽出红线挂着的铜令,托在手心。
那铜令被他连年佩戴摩挲,花纹已经有些平了,当年张扬跋扈的字迹,一折一勾也被磨得圆转。唐顾我漫不经心地捏着铜牌,心思飘远。他虽然不知当年唐轲兄弟闹出了怎样的矛盾,十几年来却隐隐感觉到叔父其实很想让父亲回堡。铜令上写着“故我”,乃是父亲性格执拗,表示自己“依然故我”之意,叔父却为他起名“顾我”。唐顾我有时会想,如果他真到中原,闯出了一些名声,父亲不知在何地何时听到他的名字,又会不会有一点点后悔,想要回家看看呢?
他每每思及此事,都觉得极为矛盾。父亲的形象对他来说无比遥远和缥缈,唐顾我说不上是想他还是恨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好奇。他眉头皱起,将铜牌放在指尖翻来翻去,冼血掀开帘子跟出来,就看到他背脊挺直坐在车辕上,望着远处,长发随着马车颠簸在脑后一扫一扫。
他不敢过去,怕把车辕压断了,只在车前坐下来。顾我回头看到他,便展颜一笑,把铜令塞回领子里,往他身边挪了挪。
他们之前就已经说好,人前要冼血学着其他死字甲、惊字甲的样子,谨言慎行,免得引起注意。唐顾我伸出手来,同他牵了牵,又转过头去。他穿了件单薄的常服,不戴手甲,白皙的手指同冼血勾着,嘴上哼着小曲。
“我们早些出来就好了。”唐顾我道,“我还没有见过江南的春天。”
雁群在头顶高且空旷的晴空中排云而过,与他们方向一致。远山飞鸟间,渐渐向马车扑来一个小点,啾鸣声未及便至,四声一度,是唐顾我最为熟悉不过的杜鹃叫声。
冼血高高抬起手臂,机甲鸟在他食指曲起处停住,脑袋埋入翅膀间,整理钢铁翎羽。唐顾我欢天喜地地接过来,从杜鹃胸腔中取出纸卷。
他展开瞥了一眼,脸上笑容更深:“是周愚的信!”
冼血将他从车辕上抱过来,唐顾我抓着信纸,快活地找燕浔读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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