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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者弗农.约翰斯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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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约翰斯与德克斯特会众的分歧只不过是些细枝末节而已,因为在许多方面牧师都与会众观点一致。例如他们都憎恶情绪主义在礼拜活动中的最轻微流露。在德克斯特,牧师从不会在布道的时候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至于会众们甚至就连“阿门!”都不说,充其量只会平静低语一番以示认同。约翰斯很喜欢如此内敛克制的作风。他不喜欢马拉松祷告大会,也不认可教会附属组织过于活跃——这一现象的复兴在当时的许多教会当中都很常见。德克斯特教会也抱有相同的意见,他们甚至就连周日晚祷都不举行。

但约翰斯很喜欢黑人灵歌这种早在奴隶制时期就发展起来的音乐。他认为灵歌不仅承载着深厚的历史感,还具有纯正的属灵价值,因此理应与教会活动密不可分。不幸的是,德克斯特同样也不允许唱灵歌。约翰斯反对教会将尊严的形式误认为本质,并且开始着手改革德克斯特的赞美诗。当时德克斯特教会的赞美诗集里没有曲谱,只有歌词,就像诗集一样。约翰斯认为这样的赞美诗矫揉造作,听的人耳朵疼。而且赞美诗理应包括灵歌。他好几次试图在计划会议上安排灵歌演唱,每一次执事团都告诉他“德克斯特不会这么做”。最后约翰斯干脆剑走偏锋,在礼拜期间直接邀请会众演唱并未印刷在礼拜流程表上的灵歌。他要求教会的管风琴师埃德娜.金开始演奏。身为一名真正的德克斯特成员,埃德娜即使在这样的压力下也没有遵从牧师的愿望。他与她的下巴都抽搐不已,但她依然拒绝演奏“下山吧,摩西”,“我即将自由”,“我有鞋子”或者任何其他一首灵歌。约翰斯将会反复训诫会众们领悟尊严、骄傲与虚荣之间的重要区别。日后他还有进一步的手段。

来到蒙哥马利之后,约翰斯新官上任放得最初几把火当中就包括撤掉了教堂入口处台阶上面的小公告板,转而在面对德克斯特大道的侧道上放了一块更大的公告板。于是1949年的全体蒙哥马利市民都知道了弗农.约翰斯在下一个周日的布道主题是“死后的隔离”——毫无疑问许多白人在内心深处都希望种族隔离制度确实能在来生延续下去,但是这份公众通知依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怀疑。一位黑人牧师居然一上来就打算谈论如此火药味十足并且贴近现实生活的种族隔离话题,这一事实本身已经足以让地方当局感到紧张了,以至于唯恐约翰斯打算煽动暴乱的警察局长专门邀请他来到警察局把事情说清楚。

约翰斯告诉警察局长和他的部属们,这次布道将会向所有人开放。不过考虑到有些白人兴许没有胆量走进黑人教堂,他也很乐意在各位警官面前现场预演一番。约翰斯首先从路加福音16:19开始背诵了一段经文,内容是基督耶稣讲述的乞丐拉撒路与富人达维斯的寓言。一辈子奢华宴乐的达维斯眼里根本没有拉撒路,等他死后在地狱里抬头仰望,才发现拉撒路进了天堂。于是他哀求祖先亚伯拉罕“打发拉撒路来用指头尖蘸点水凉凉我的舌头,因为我在这火焰里极其痛苦。”但是亚伯拉罕没有答应,因为“在你我之间有深渊限定。”约翰斯认为隔离体制就好比这道深渊。不仅把人们强行分开,还蒙蔽了他们双眼,看不到彼此共有的人性——以至于尽管极度痛苦,但是达维斯依然没想到要直接对拉撒路说话或者承认他具备足以进入天堂的美德,而是仍然将拉撒路视为仆从贱役,希望亚伯拉罕“打发拉撒路”来解救自己。在约翰斯看来,达维斯之所以下地狱并不是因为有钱,因为他在生前充其量只是个土财主而已,而高居天堂的亚伯拉罕生前却堪称富甲天下。达维斯下地狱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坚持要在自己与别人之间区分高低贵贱,甚至在死后也不肯松口。日后约翰斯夸口道,自己这番布道刚说了几分钟,“全警察局的每一双眼睛就全都湿润了。”但是这段布道却让他自己的会众们感到五味杂陈,因为约翰斯明确指出并非只有白人才试图将自己与别人隔离开来。“怎样的布道人会不喜欢坐满了达维斯的教堂呢?”他问道。接下来他细致入微地描述了达维斯身上穿的“紫色袍和细麻布衣服”,听上去像极了面前会众身穿的精美服装。他毫不掩饰地声称大多数白人信徒的社会态度使得他们并不比“崇拜太阳的土人”更有资格被称为基督徒,同时又毫不客气地抨击了“在德克斯特时装表演”当中恣意炫耀的“自命不凡的黑人”。这里的“自命不凡”(Spinksterinkdum)是一个他自己臆造的单词。他坚决拒绝定义这个词的意思,但大多数听众都认为这个词指的是黑人精英阶层刻意彰显的古板做派。

约翰斯对白人和黑人都发表了相当严厉的谴责,但是二战过后的普遍社会心态多少为白人提供了缓冲。此时他们的优越地位相对稳固;在一般美国人看来,为了促进黑人利益而发动重大社会变革的理念就好比创建世界政府一样——眼光长远,略有危险,而且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成为现实。在当时的公众意识里,种族问题至多只是无关紧要的煽情故事而已,很难与其他更有趣的故事争夺人们的注意力。杰基.罗宾逊在布鲁克林道奇队已经打到了第二个赛季。萨奇.佩吉在同年夏天首度亮相职棒大联盟,当时的年龄大约是在三十九岁到四十岁之间。他在七万千名克利夫兰球迷面前亮出了著名了“犹豫投球”技巧,并且引发了这么做是否犯规的激烈争论。这一年最重大的种族故事就是一批南方政客从民主党代表大会上离席出走并且推出了自己的总统候选人,不过就算这件事也被视为一个不讨喜的笑话。南方人接受了“南蛮子民主党”(Dixiecrat)的绰号,南方各地的报纸主编们也对这一幕表达了相当的懊恼。

在蒙哥马利,种族问题仅仅取得了一项超越象征主义的进展:杜鲁门总统于1948年7月26日签发行政命令,要求在军队内部解除种族隔离。这条命令击中了蒙哥马利的痛处,因为蒙哥马利的地方经济严重依赖坐落在此的麦克斯韦空军基地和冈瑟空军基地,这两处基地每年都要向地方经济注入将近五千万美元。虽然大多数蒙哥马利市民都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是自从南北战争之后就荣光散尽步履维艰的地方经济的确是依靠联邦资金才振兴起来的。这其中甚至还有一点浪漫因素。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与泽尔达.塞尔当年就是在蒙哥马利相互结识的,两人来到蒙哥马利的原因都是因为对于崭新问世的飞行机器抱有浓厚的兴趣。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克莱尔.陈纳德与比利.麦克唐纳曾经并肩驾驶两架飞机飞过城市上空,相邻的两个翼尖之间挂着一条丝带,飞行期间丝带始终未曾断裂——这一手向依然抱有怀疑态度的军事主官们证明了飞机的精确度。二战之后,空军消费为当地带来了足够的繁荣,以至于蒙哥马利的老资格家族纷纷回忆起了蒙哥马利县当年的全盛时光。曾几何时蒙哥马利县占据了阿拉巴马州中部大部分地区,当地的贵族受到了全国各地的钦慕。重建之后的蒙哥马利仍然看不起伯明翰这样的钢铁城镇,将其视为粗暴肆虐的怪物,至于塞尔玛(位于阿拉巴马河的下游)这样的古老棉花城镇只能算是装腔作势的骗子。(蒙哥马利中学厕所的墙壁上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句涂鸦,“便后务必冲马桶:塞尔玛需要水。”)

杜鲁门总统的命令提醒了蒙哥马利的每一个人,蒙哥马利的新身份源自北方政府本身,而这个政府正在两座巨大的空军基地内部施加一套完全彻底的种族融合体制。蒙哥马利市政厅当然无力干涉空军基地内部的事务,但却有能力并确实保证了这套做法不至于传播到城里来。在蒙哥马利,法律不允许白人和黑人在公共场所下跳棋或者同乘一辆出租车。与其他南方城市相比,蒙哥马利公共汽车系统的种族隔离规章要更加严格。黑人必须靠后坐,白人必须靠前坐,只有等到公交车上装满了人,双方才会凑在一起。蒙哥马利的公交车司机有权在种族之间画一条“浮动线”,免得黑人男子的腿碰上白人女性的膝盖。在实际生活当中这项权力意味着司机可以命令黑人让出一整排座椅为一名白人腾出空间,或者即使在车上有空座位时命令他们站起来。此外黑人不能穿过车厢里的白人区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只能在前门买票,从后门上车。有些特别缺德的司机还会趁着黑人乘客刚买过票还没来得及重新上车的当口直接把车开走。

对于弗农.约翰斯来说,蒙哥马利的大环境也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虽然他可以当着白人的面发表各种从来没有哪个黑人公开对白人说过的言论,但他的行为活动却受到了严格限制。他对于种族现状的严厉抨击致使许多遭受冤屈的黑人都来找他求助,可是他却爱莫能助。许多黑人女性都向他倾诉了自己如何遭到白人男性强奸与殴打的故事,其中有两名少女的经历尤其令他动容。这两次他都在半夜带着女孩来到塔斯基吉医院接受体检,这两次他都详细盘问了受害人以证明她没有撒谎,这两次他都带着受害人去警察局报案——一起案件的嫌疑人是一名强行入户强奸保姆的杂货店主,另一起案件的嫌疑人是六名白人警察。第一起案件进入了审判程序但嫌疑人被判无罪,因为他的妻子声称自己当时正处于孕期,因此允许丈夫在家门以外发生性行为。第二起案件干脆无疾而终,因为当局拒绝让警察接受指认。

就算在本人沦为受害者的时候,约翰斯也同样没有多少反制手段。有一次他在公交车上买了票,司机让他从后门上车,他拒绝服从并且一屁股坐在了前面。于是司机拒绝开车。约翰斯随即要求司机把票钱退还给他,这个要求司机倒是照办了。退款行为本身确实前所未有,但当约翰斯邀请车上的全体黑人与白人和他一起抗议的时候却没有人响应。车上的一名德克斯特教会成员后来说道,他“理应知道”这样做是白费力气。还有一次约翰斯走进一间白人餐厅点了一块三明治和一杯饮料打包带走。此言一出餐厅立刻陷入了紧张的沉默。但是他的魁梧体格与无畏态度还是迫使服务员为他做了一个三明治,然后又开始为他倒饮料。或许是因为承受不了旁观者的压力,这位服务员并没有将饮料倒在杯子里,而是慢慢地倒在了柜台上。约翰斯立刻又点了一杯饮料,并且说道:“我这人的脾气不太喜欢吃瘪受挤兑,现在我的脾气又有点想要发作的意思了。”话音刚落,有几个顾客跑回各自的汽车旁边取出手枪,将他从餐厅里赶了出来。“我对着那个三明治念诵了一段平生最简短的餐前祷文,”他后来这样说,“我说,‘去你妈的吧。’”

约翰斯的性格不仅愤懑沉郁,而且一点就着。无论怎样的掩饰都藏不住他的性情。有时人们甚至都不敢肯定约翰斯的内心深处究竟更反感白人的天性还是宇宙本身的运行秩序,但他们从来不必猜测他喜欢批判什么。他毫不避讳自己对于礼貌、奉承以及其他客套形式的蔑视,将这些保护脆弱人格的惯常手段弃如草芥,认为它们无非是歪曲现实的伎俩。幽默是他唯一许可的人际关系润滑剂。有一天他在蒙哥马利的街道上遇到了一位名叫鲁弗斯.刘易斯的德克斯特教会显赫成员——此人身材挺拔,目光清澈,嗓音权威,他是一家殡仪馆的老板,业余时间兼任足球教练,还是推动黑人选民登记的积极分子,在黑人群体里声望很高。约翰斯在路边叫住了刘易斯并向他询问了选民登记运动的近况,这一幕吸引了一大帮围观者。对于约翰斯来说,如此费心关注某人算得上是极大的恭维,刘易斯也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可是聊天结束的时候约翰斯却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刘易斯,你忙的这些都是正事,但你好久都不来教堂了。在我担任牧师的时候你最好别死,要不然你的葬礼可是够瞧的。”还有一个星期天,阿拉巴马州立学院院长H.康瑟尔.特伦霍姆博士(H. Councill Trenholm)来晚了——他所任职的机构是蒙哥马利黑人群体的最大雇主,学校里雇佣的德克斯特教会成员数量尤其多——只得尽量不出声地往长椅里面挤。正当全体德克斯特会众纷纷扭头向他看去的时候,约翰斯在布道坛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想暂停布道,直到特伦霍姆博士坐下来为止。每半年来教堂访问一次的稀客理应得到尊重。”在约翰斯任职期间特伦霍姆再也没有回到过德克斯特。鲁弗斯.刘易斯倒是没这么过分,但也算不上教堂的常客。

在其他场合,约翰斯还有过更令会众们震惊万分的表现。会众当中有一位R.T.阿戴尔医生(R. T. Adair)在自家前门射杀了他的妻子,因为他怀疑妻子有通奸行为。这位地位显赫的医生甚至没有在监狱里过夜就被释放了。德克斯特会众们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在这一周的周日,阿戴尔医生来到了德克斯特教堂。正当他刚刚坐在自己的惯常席位上的时候,约翰斯噌的一下跳上了布道坛并且脱口而出:“上帝说,‘汝不可杀人’。阿戴尔医生,你犯下了罪孽,愿上帝怜悯你的灵魂。”约翰斯一边念诵着义正辞严的判词,一边死死地盯着阿戴尔,童年时期被骡子踢伤的一只眼睛充满威胁地抽搐着,说完之后他才坐下。虽然约翰斯的公开责备并未伴随着进一步的制裁,但这一幕的确令人惊骇地大胆履行了黑人传教士的另一重特殊身份现:代替不关心黑人事务的白人当局充当法官和陪审团。

约翰斯在布道坛上反复宣讲的一条主题就是蒙哥马利黑人群体的形象与经济地位问题。约翰斯严厉痛斥了德克斯特教会成员更看重地位与声誉而非工作本身的倾向。蒙哥马利的黑人职业阶层小得可怜:全市五万名黑人当中只有一个牙医和三个医生,而人数大致相当的白人群体却拥有四十三个牙医和一百四十四个医生。一半以上的黑人从事体力劳动与家政工作。甚至就连售货员对于黑人群体来说都是好得不像话的工作,因为白人售货员与黑人售货员的比例超过了三十比一。黑人中产阶级的骨干是教育者——阿拉巴马州立大学的教职人员以及公立学校的教师——但是他们完全要仰仗支付薪水的白人政治家的善意才能维持生计。布道坛上的约翰斯声若惊雷地怒吼道,在现在这样充满压迫的环境里,受过教育的黑人居然牢牢抓着那点可怜的虚名与花架子不肯松手,却根本不打算为自己建立一套足以让他们与白人以及其他黑人平起平坐的经济基础,如此短视简直无异于犯罪。他点了几位阿拉巴马州立大学商学院教授的名字,并且要求会众们说出哪怕一项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曾经亲身经营过的商业活动。经商有辱他们的身份,约翰斯嘲笑地说道,务农他们又嫌脏。“就算美国全体黑人在今天一天之内统统死绝了,美国国内的一切重要商业活动也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要想做出一番事业,他们就必须承担与普通人打成一片的风险。约翰斯认为这是他们最不愿意采取的步骤。他训斥听众们如此乐于卖掉为数不多的生产性资产来换取奢侈品。“你们知道永动机的定义是什么吗?送给黑人一辆凯迪拉克轿车,让他把车停放在自己拥有的土地上,那他肯定只能永远开下去。”

与他的政治观点结合起来看,这些信条使约翰斯成为了多种思想学派的混合体。自从南北战争以来这些针锋相对的思想就在黑人群体当中激荡不休。就像布克.T.华盛顿一样,他也主张黑人应当拥抱艰苦谦卑的基础行业劳动,反对W.E.B.杜博斯的“顶尖十分之一”策略,后者主张首先要让受过教育的黑人精英打入领导层,然后发动自上而下的变革。另一方面,就像杜博斯与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样,约翰斯也主张要在各条战线上同时推进争取一切政治权利的运动。他认为华盛顿提出的主动割舍政治权利从而换取经济权利的委曲求全策略不仅贬低了黑人的人格,而且根本就是割肉饲虎。他像杜博斯一样坚定相信最高水平学术标准的重要意义并且从来都不容忍蠢人蠢事,但他又像华盛顿一样坚定相信任何种族的尊严与安全都来源于普罗大众。如果缺少了沉稳正直的民众,精英阶层就只能栖居在空中楼阁里面。

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言语——唇枪舌剑的言语,填充页的言语,在布道坛上表达出来的言语,但是无论措辞多么激烈都只是言语而已——就算是最生猛最刻薄的布道也远远不足以恶化约翰斯与奈斯比特在德克斯特大道浸礼会教堂内部的工作关系。毕竟会众们早就习惯了被牧师称作这样或者那样的罪人。虽然约翰斯夸口声称自己的布道能够迫使会众们憋着一肚子气离开教堂,而不是在布道结束之前就用一双泪眼将满心的负疚感全都溶化掉,但是他也知道无论怎样的怒气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殆尽。要不是因为身为牧师的约翰斯居然当真令人大跌眼镜地投入了商业活动,德克斯特的信众们肯定只会也只想记得他的绚烂文采与滔滔口才。末底改.约翰逊与霍华德.瑟曼这样讲究体面的牧师肯定不会像他这样做事,就好像他们的布道内容肯定不会涉及农业生产一样——约翰斯的经典布道词之一就是“以泥土为本”(Mud Is Basic)。留着大胡子、穿着鞋套、拄着金质手柄藤杖的杜博斯更是做梦也不会这么做。甚至就连配备了司机、秘与服务员的布克.T.华盛顿也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地流露过亲身投入实业领域的打算。但弗农.约翰斯不仅会在布道坛上软硬兼施地宣讲实务劳动的重要性,还会在教堂门外摆摊售卖自家出产的农产品。在州政府大厦的眼皮底下,德克斯特教会的男女信众们身着盛装在教堂门前徘徊,白人卫理会信徒从街道另一头的教堂里鱼贯而出,而约翰斯却在他们面前兜售着火腿、洋葱、土豆、西瓜、卷心菜与香肠。许多德克斯特会众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手脚发凉——一位西装革履的饱学牧师居然坐在一辆皮卡车的车厢后部卖菜。就算态度比较温和的反应也认为约翰斯的举动“贬低”了教会。

所有这些反应促使约翰斯发出了更尖锐的批评。会众们不是喜欢美食与购物吗?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与提供食物以及商品的人们发生联系呢?他指责会众们抱有白人看待奴隶制的观点,也就是认为劳动贬低了劳动者的身价。黑人理应知道知道是压迫而非劳动贬低了他们。反过来说,正是回避劳动的欲望诱使白人陷入了奴隶制的渊薮。

约翰斯的三个女儿很快注意到蒙哥马利的社会环境与会众的抵触心态使得他的论辩与独白都变得越发强硬起来。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陷入自娱自乐的思考当中了。他的脾气越来越容易发作,甚至在家人面前也是一样,经常把孩子们吓得不轻。有一天晚上他在家里谈起了自己的社会观察结果,并且不停地呼唤妻子过来支持自己的观点。约翰斯夫人当时正在弹奏钢琴。她十分认同丈夫发动的圣战,但是她的平和心态就像她丈夫的易怒天性一样根深蒂固。她决定让丈夫意识到他只是在翻来覆去重申同一个论点而已。约翰斯总共叫了她四次,到了第三次她就开始假装听不见了。生气的约翰斯开始大吼起来,同样不满的约翰斯夫人则继续对丈夫的怒吼充耳不闻。这一下可把约翰斯气疯了,他的嗓门越来越大,最后干脆在侄女和女儿们满怀恐惧的注视下抓住妻子的晚礼服袖子,一把就把袖筒撕了下来。孩子们永远不会忘记接下来的一幕:约翰斯夫人依然在镇定如常且默默无言地演奏巴赫,就连一个音符都没有漏掉。弗农.约翰斯手里攥着布片楞了几秒钟,然后把它往地上一扔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几分钟后他提着一包牛排回到家里,周身上下的情绪轻松而又充盈,就好像刚才的失态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约翰斯在位于南杰克逊街的住宅院子里栽种了一片菜园,并且事无巨细地向很多来访者描述了种植蔬菜的各种窍门,搞得客人们非常不自在。有一个星期天,“为了演示一下这样一小片土地也能产出怎样的硕果”,他从布道坛后面拿出了一颗硕大的卷心菜与一个丰满圆润的洋葱,把它们举起来供会众们查看。“为了证明它们不是我从商店买来的,我没有摘除菜根。”他半开玩笑地说道。还有一个星期天约翰斯走进教堂的时候穿着一双没有鞋带的鞋,很可能是因为他把鞋带乱放在了找不着的地方。但是当他注意到会众们都在盯着他的双脚时,他却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等到黑人开始制作鞋带的时候我肯定会把鞋带扎上。”

但是真正致使约翰斯与执事团发生正面冲突的事由并不是蔬菜与鞋带,而是鱼。又一个星期天,他将一卡车冰冻鲜鱼拉到了教堂门口。刺鼻的腥气加上文化传统当中鱼贩子的低下地位致使整个教会都闹了起来。执事团向约翰斯发出了一封正式信函,要求他当面把事情说清楚。约翰斯遵命而来,当他搞清楚了执事们的控诉内容之后,非但没有服软,反而示威似的当场发表了一篇旁征博引的讲座,深入细致地阐述了鱼类和渔民对于基督教、世界历史以及营养学的重要性。他还反话正说地赞美了执事团,认为这次传唤表明他终于抓住了教会的注意力。他为自己辩护道:“先生们,我有责任为你们提供福音,我也有责任为你们提供食物。就我个人而言,除了威士忌和避孕药之外我不介意售卖任何商品。此外,向我下订单买鱼的电话与向我咨询宗教问题的电话的数量大约是四十比一。”尽管如此,执事团依然不认可他的买卖。于是约翰斯当场辞职并且离开了教堂。执事们只好委托奈斯比特去把他劝了回来,双方勉强达成了停战。

约翰斯赢了这一局,但是就整体结果而言他的处境要比从前更糟糕了。奈斯比特的地位也遭到了进一步的损害。身为执事,他向来同情约翰斯;作为“非教师派系”少数派的成员,他对于布道人的敌意也没那么大。可是现在他却因为控制不住约翰斯而受到攻击。约翰斯依然在坚持摆摊卖菜,他对此却无能为力。有些教会成员想要摆脱约翰斯,听说他打算辞职都大受鼓舞。他们对于约翰斯的抵触情绪越来越强,约翰斯在布道坛上用拳头锤圣经的力度也越来越大。他在德克斯特任职期间从未在布道坛上翻看过圣经,但是却用拳头砸烂了至少三本圣经。管风琴师依然只肯演奏最保守的赞美诗,其他曲目一概不碰,气得约翰斯好几次中断布道走出教堂大门。奈斯比特不得不沿着德克斯特大道追出好几个街区,恳求他回去继续布道。

要不是因为仍然还有远道而来的外地访客来到蒙哥马利倾听约翰斯布道,而且事后总会不吝溢美之词,教会针对他的看法恐怕早就统一了。这个令人心力交瘁的问题将会众们的意见分成了两派:约翰斯不仅有最崇高的一面,也有最低下的一面,不仅是最渊博的人,也是最鄙俗的人,既是最能反映全体会众智识口味的光辉形象,也是最会挑战全体会众尊严体面的恶劣化身。他喜欢提醒他们,在西奈山上与上帝交谈的摩西同样也拒绝了身为法老领养外孙的尊荣地位,率领希伯来奴隶历尽千辛万苦走出了埃及。就像摩西与以色列子民的关系一样,德克斯特信众对待约翰斯的态度也在崇拜与反叛这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不定。与摩西不同的是,约翰斯无法依靠政治神迹来维持自己的领导。1950年他再次提交辞呈并且再次遭到了拒绝。

约翰斯经常在他的车里装上牛奶和奶酪,然后就消失不见,一直开回位于弗吉尼亚州的自家农场,然后一连几天下地扶犁。牲畜或者农具经常令他受些轻伤——他现在已经快六十岁了,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正儿经地干过农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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