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娃娃(1)(1 / 1)
从会做针线起,雪贞就会做娃娃了。她把零碎的布片塞满棉花,拼凑成四肢,缝合在躯干上,每天晚上抱着入睡,给予它些许体温,也为自己驱走些冷。
傅大娘常常打她,她每每咬牙紧忍,从不出一声求饶。打她的理由千奇百怪,为兰玉不读书、为针线不合身,为桌台上多出的灰尘。待母亲泄完愤,雪贞便无声无息地跑回房里,揪出枕畔的娃娃,掰断它的脖子,拆碎它的肢干,看着棉花从裂布里绽开,被泪水打得湿透。
她再拿木梳绾好鬓发,坐在梳妆台前,举起娃娃的残体,朝着镜里的人笑。模糊的铜镜里,泪光的波动下,那副面容渐渐曲折,似乎变成了母亲的模样。
雪贞想,等她真的成了母亲,等自己真的有了孩子…
等,忍,再等,再忍,等自己以后嫁为人妇,晋为人母,等孩子从她的肚子里、浑身血污地爬出来,她一定要从床上挣起,把生下的孩子当堂掐死。她要全村人都传言,她是个疯婆娘;她要让傅大娘知道,她亲手杀了孩子。
反正孩子是自己的,她想怎样便能怎样。
两滴热泪落下,澄清了朦胧的视野。镜子里只有那脆弱的女儿,和布匹做的娃娃。雪贞盯着倒影,挂着泪扬起唇角,捏紧手中的残布,再将零落的棉絮撕得粉碎。
有什么好珍惜的呢?一个娃娃没了,大不了再做一个。她做娃娃,不过是因为无聊;她抱着娃娃睡觉,不过是自己落寞。她对它并没有恩,也不必对它太好,若不喜欢,便可以打它、骂它、让它死、生不如死。自己用针线缝的娃娃,自己拿刀尺碎剐,予夺生死,天经地义,她为母、它为子,她为天、它为地。
暗红的房梁下,是一个破开的肚腔,装着母亲、孩子、扭曲的脐带、血污纵横的死胎——雪贞从懂事起,便常做这样的梦,也不知该称为美梦,抑或噩梦。
她往往笑着醒来,撞见宁静的夜晚,傅大娘在她的耳畔打着微鼾,整栋屋都在沉睡。
她想要人知道,她做梦都想要一个孩子,母亲越是打她,这愿景越发倔强:她要亲手毁灭那孩子,给她的母亲看。
她曾把兰玉看做孩子,尽管她大他不过两岁,尽管她对他嫉恨入骨——家里唯一的念书人是他,最好的衣食归属于他,自己是他的执帚奴仆,哪怕咬牙切齿,父母也依旧爱他。
若自己也爱他,怕是会好受些吧?他的确惹人爱啊,小巧的个子,女孩般精致的模样,还有那双看不清的眼睛,时常皱起的眉头、瑟缩的身子。他真是一个完美的娃娃。雪贞抚摩着他的鬓角,渐渐也怜爱起他来,替他缝衣做裳、哄他睡觉、伴他读书、抱着他唱摇篮曲,他真像是自己的孩子。
她太爱这孩子了,这孩子不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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