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娃娃(3)(1 / 1)
动身去牌坊的那个上午,雪贞早早地理好床铺,穿过寂无一人的县衙,试探着推开了兰玉的房门。
在门槛边迟疑了片刻,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去,俯身贴近他的耳廓,低语道:“不要恨我。”
兰玉的睫毛动了动,许是被她的热气吹拂。
雪贞眉头微皱,在床沿坐下,抬手抚上他的脸颊,见未曾醒来,方才释然地扬起微笑,将花绿的衣裳压在他的枕畔——不过,这件衣裳,在他的眼里看来,只有一种颜色。
雪贞垂下眼帘,瞥过衣裳背面的锦鸡图案,忽然间喉头有些发酸,垂头捏紧鼻尖,撑着膝盖站起身来。行至门畔,又回首凝望,直至他的模样刻入眼底,又虚成模糊的一块轮廓。
她登上马车,去了城里的牌坊。车马迟迟,颠簸一路,震下几行清泪,滴得一地斑驳。
她来到新住处,安定了下来。平房的屋檐固然低矮,在她而言却已十足宽敞;刻画着“贞节”的雪白门牌,是她玉洁冰清的皑皑碑文。她的一生不知还有多长,想来是不可能再嫁了。
她终日蜗居在楼顶,许久不曾同活人讲话。时间长了,她开始对镜自语。渐渐地,镜里的面容变得陌生,仿佛终于有另一个人,伴她问答哭笑,帮她簪花梳头。
耳畔的一切寂无声响,唯有更漏声声滴走日月。又一个钟头过去了,兰玉或许已死在上一秒,或许是此刻,或许是眨眼的将来——一息一瞬之间,这个在远处呼吸着的生灵,便要速朽疾枯,灰飞烟灭。
她已然将因种下,再无法收回覆水。她的每一缕呼吸,都犹如滚热的暗流,仿佛兰玉是刀刃前的一线青丝,气息稍重便会吹刃立断。她时常捧着针线,目光发空地笑出声来;笑声间坠下两颗珠泪,手中的娃娃跌碎在地。秋日渐渐来了,黑夜愈来愈长,彻骨的寒意从床板上泛起,如一抹鬼影包卷全身。
她睁着熬红的眼,眼望日轮升起,手心一节节攀扶上墙壁的日光,仿佛要抓住兰玉的魂魄。忽然又惊寤一般,手腕重重跌落,涌来的眼泪析透日光,便像是琉璃散碎在眼前。她猛地捶上墙壁,用指甲抓出凹痕,直击得手侧淤青,甲缝里塞满灰白的粉。
她孤身抵在墙上,压抑着抽噎饮泣;似乎没有人听到。便试探着环顾四周,渐渐将哭声放出喉咙。天地俱静,万籁不仁,她吸起一口颤气,蓦然间撕裂声线,爆出尖叫——对面的窗户动了动,她气息一停,将声音吞回喉里。
兰玉应该死了,他必定已被利刃穿心、魂飞魄散。她希望他来追魂索命,质问她为何行凶,斥责、控诉,凄惨地朝她哭泣。现在她未闻丝毫回响。她立在荒芜的原野上,四周是游荡的黑色的风,一股股钻进她的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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