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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一天, 玉翩然花了半天时间学会上树, 剩余的时光几乎是在树上待着。

园林维护, 一个需要学过专业技能才可以从事的职业,被嘉兰随随便便指派给她,玉翩然根本一窍不通。

所以, 她只得寻找相关视频,边学边做。

她坐在遒劲的树枝上, 曲起双腿, 背靠树干, 拿出手机看视频。

夏日炎炎,树上乘凉。

偶尔看累了她会想停下来,但只要一停下, 她就会想起肖尚宫对她说的那些话, 心底立时漫上无边无际的海水,把她整个人往海底拉。

她明白,不能多想, 一旦陷入肖尚宫的话里, 就会沉沉郁郁,无法自拔。

肖尚宫说的话是真的么?

不, 不是真的。

如果真放弃她,时涧墨何必对她说那些话?

她现在像只小小的穿山甲, 蜷缩成球, 用成长起来的坚硬外壳抵御外界的一切攻击。

肖尚宫用时涧墨来动摇她, 相当于手指戳到她柔软的肚皮, 一下就能让她疼得天旋地转,滚落山崖。

视频看完了。

玉翩然甩甩头,点开视频下方的相关演示视频。

整整一天,她连一棵树都没修剪完,却没有任何人来找她。

一开始她疑惑,后来她明白过来:大概这就是嘉兰,或是皇后对付她的手段,外界的挑衅会让她愈挫愈勇,但外界的无视却会使她意志消沉。

玉翩然得承认……他们这招确实很有用。

除了早上那一会的功夫,剩下来的时间里,她几乎没说过一个字。

落在她身上的斑点渐渐变淡,后来跳过她的脚尖,消失不见。

日落了。

玉翩然慢慢从树上爬了下来。

她背起工具袋,一步步往华清宫走,走到殿门前时,看到几个人站在那,地上一堆零落的衣物。

“玉翩然。”

其中一个人看到她,说:“不管你之后住哪里,反正未央宫你是不准来了,你的东西,我们免费帮你运过来,你不用道谢。”

“还有你朋友的东西,我们也带来了。”他指着地上另一堆的衣物说。

忍了一天,玉翩然此刻是真的愤怒了。

她把工具袋扔到地上,高声道:“针对我可以,把我朋友的衣服和床褥弄成这样干什么!”

“因为你是白眼狼,白眼狼的朋友当然也是白眼狼。”

他们被她的气势吓到,冲她呜呜哇哇做起鬼脸,做完就跑了。

玉翩然:“……”

她深深吸口气,蹲下来,去捡散落一地的衣物。

有一双手伸过来,帮她捡起衣服。

玉翩然微怔,看见帮她的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还很眼熟,没等开口,对方已经自我介绍说:“我是小公主殿下的陪读。”

“噢……谢谢你。”

“不用谢,反而我要说对不起。”

陪读低下头,一件件地开始为她整理衣服,“未央宫的人现在情绪太激动了,不去理性思考,完全被人当枪使了,我和殿下一起上课的时候,老师曾给我讲过‘群体无意识’这个名词,现在他们就是这种情况吧,玉宫女,你不要受他们影响,就当宫里的人全都得了癔症好了。”

玉翩然没想到除了蒜蒜,宫里还有站在她这边的人。

“谢谢。”她看着女孩子,轻声问:“你……不觉得是我害了殿下么?”

“六年前,我十二岁的时候就陪在公主身边,和她朝夕相处,与她一起读书了。”

陪读把衣服折成长方形,每一件都在地上立起来,“说一句大胆的话,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是最了解她的人,甚至比皇后娘娘还要了解她,殿下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许是种自然而然的结果。”

“殿下外表骄横,内心其实柔软善良,她心里藏着不为人知的胆怯,虽说她自出生起,无一日不是在为当上女王做准备,但我能看见,随着年岁增长,她对王位越渴望,就对它越恐惧——殿下她其实……”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

她想说什么呢,是想说玉萃其实并不适合做女王吗,可能这句话太大胆了,她不敢说出来。

玉翩然没追问,学着她的样子,一起叠衣服。

在陪读姑娘的一双巧手下,叠成方块的衣服们乖乖地排成一排,地上乱七八糟的情形很快整洁了大半。

玉翩然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玉宫女!”

就在她们各自默不作声叠衣服时,玉翩然听见有人喊她。

她抬起头,看到陈灵拖着她的行李箱跑过来,来到她们身边。

“陈灵?”

“我猜掖庭的人可能会把你的行李都扔出来所以……”陈灵顿了顿,看到地上的衣服,“我就说嘛!这是不是未央宫的人干的?哼,掖庭就算做这种暗戳戳的坏事也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没出息!”

“你帮我收拾了我房间里的东西,还帮我拿过来?”

玉翩然站起身,接过行李箱,“你不怕华清宫的人排挤你?”

以她和陈灵的交情,陈灵没必要为她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跟他们那群傻子沆瀣一气,像无头苍蝇一样,闻着臭味就往一个地方飞过去,没意思。”

陈灵清咳了声,“玉翩然,我也不是帮你,就是看不惯他们,现在是晚膳时间,他们不在这儿,不知道我把行李运过来了,嘿,我可聪明着呢。”

玉翩然轻轻笑起来。

她现在的心情不只一点点好转,“谢谢。”

陈灵抓抓头发,“对了,你今天是不是没回二庄的消息?她看你不回她,直接就让我来问你,是不是因为怕连累到她,所以忽悠她出宫去了?”

陈灵点着玉翩然,“她说,你、真、傻。”

“我之前没回她,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既然她这么说……嗯,我会向她承认错误的。”

她看着这两个女孩,抿了抿唇,“谢谢你们。”

这两个人像是没听见她的道谢声一样,不约而同地继续为她整理衣物。

陪读姑娘已经叠好了所有的衣服。

她打开行李箱,把能放的都放了进去。

看着地上的凉席、床被,她发愁,“这个怎么整理呢?”

“先放在蛇皮袋里吧。”陈灵说:“然后把袋子搭在行李箱上,就可以了,其实收拾不是问题,问题是——玉翩然今晚,以及之后很多个晚上,都要睡哪呢?”

“这个你们就别操心了。”

玉翩然拉开蛇皮袋,“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已经帮我很多了。”

在陪读姑娘和陈灵帮她塞被子的时候,玉翩然抱着工具袋,放到了储物间里。

她出来时,看见月明星稀之下,两个人站在不远处,一人手里扶着行李箱,一人手里抱着竹席,正朝她这里看来。

她们的眼睛干净透亮,看她出来了,扬起嘴角。

玉翩然心底忽然猛地一震。

她不知是什么触动了自己,只觉快被宫中人打散的气势一下子冲到满格。

挺直脊背,她大步大步地走到她们身边,“好了,你们快回去吧,接下来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两人脸上有些犹豫,“玉翩然……”

“谢谢你们。”玉翩然再次道谢。

陪读姑娘说:“玉宫女,我们根本没做什么。”

陈灵更是不停摆手,“玉翩然,你干嘛老说这句话啊,像个复读机似的……”

“你们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鞠完躬,玉翩然板正了身.体,对她们笑道:“如果不是你们,我可能会一棒子打死宫里所有人,以为宫里的人都是薄情寡义的墙头草了,谢谢你们,让我快要落进深渊时伸手拉了我一把,让我知道无论在什么地方,不管坏的事有多坏,总是会有好事发生的。”

不能狭隘,要敞开心怀。

黑暗之处总有星光闪烁。

背到极点,小确幸会手拉着手来到身旁,敲响幸福之门。

她从陪读手里拿过行李箱,从陈灵手里抱过竹席,“宫里这么大,肯定有一处是我可以歇脚的地方,走了,拜拜。”

“……拜拜。”

陈灵转头看不说话的陪读,“你说,她会去哪呢?”

“不知道。”

陪读望着她的背影,说:“加油吧,玉宫女。”

“不是,我记得你和殿下一般大,才十六岁吧,怎么说话这么老气横秋的……哎,你再让我跟你说几句话嘛,你们未央宫平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吗……”

.

要去哪里呢。

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一只小型的机械宠物,在玉翩然身边不断造出动静。

她抱着席子,看到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对她的举动窃窃私语,不去理会。

走了一会,她突然想起来,从前她没进宫时,时涧墨曾对她说,宫里最佳观景的地方是观星台。

说起来,观星台就在掖庭的后面,她前前后后绕着这里去了很多地方,但唯独这,居然一次都没去过。

就去那吧。

打定主意,她慢慢地朝观星台走去。

观星台约莫四五层楼高的样子。

十几束一人宽的光柱自下而上,贴着观星台的墙面射出。

星台越往上越暗,在顶层,只有微弱的光亮着。

没有人在这里守夜。

玉翩然走到通往上层的阶梯处停下,在那里坐了下来。

她拿出手机,想给父母打电话,又怕这时候听见他们的声音会忍不住流泪,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她的下巴轻轻磕在膝盖上,发呆。

“你在干嘛?”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句话让玉翩然后背一凉,她转头四处张望,在看到是易春后松了口气,“易夫人?你走路怎么像猫一样没声音的?”

易春笑起来,模样很是妩媚动人。

她抬起自己的脚,“因为我没穿鞋啊。”

易春看到她身边大包小包的,问道:“来露营啊。”

“……对。”

易春大喇喇地在她身旁坐下,“我平常都这个时候来宫里散步,没成想会遇到你。”

扑面而来一股酥人的香气,酥得连玉翩然骨头都发软。

“要抽烟吗?”

易春从兜里取了根烟,想到什么缩回手,“哎呀,罪过,我习惯了身边有人递根烟过去,你那么小,要让你染上烟瘾,我就罪孽深重了——你介意我抽吗?”

“您请。”

玉翩然不太自在地坐在一旁,看易春燃了香烟,轻轻吸了一口,徐徐吐出烟雾。

她假装四处看风景,风一吹,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觉得背后毛毛的,一扭头,发现易春勾唇,正盯着她看。

玉翩然抱住胳膊,“……易夫人,有事吗?”

“没事。”

易春笑着别过视线,说了句玉翩然听不懂的话,“长得不像,神态举止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易夫人。”

“怎么?”

“嗯……”

玉翩然问:“被人无视的滋味很难受的,你是怎么撑过去的,还一撑就撑过了二十年?”

易春又吸了口烟。

她的视线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说来说去,也不过两个字,死扛而已。”

“他们厌恶我,我这般记仇的人,怎么可能会坐以待毙?既然他们想忽略我的存在,那我引起他们的注意不就行了?那时,他们不理我,我心里那个气啊,想来想去,最终觉得能使我爽快的方式,就是吓死他们,从我想通的那日起,我就决定了此后我的生存方式。”

说到这,她笑了笑,弹掉烟灰,仰起脖子说:“这宫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我坚持了二十年,最终,他们没有逼疯我,反而我成了他们口中谈之色变的对象,如今,他们畏惧我的存在,而我,也十分享受他们恐惧我的眼神,这可是我的精神食粮啊。”

她看向玉翩然,“小姑娘,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是因为你现在也经历着我曾经经历的一切么?”

“差不多吧。”

想到那些人的嘴脸,玉翩然攥紧拳头,“好生气,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生气有什么用?”易春不以为意地说:“小人物的愤怒毫无价值。”

谈到价值,玉翩然想起肖尚宫说她一文不值的事情。

她的胸口起伏,“但是,再微不足道,也有被尊重的价值吧?”

易春听到她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这么想?”

她叼起烟,“你把你的手机借我一用。”

玉翩然疑惑地照做。

易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地上照了会,然后对玉翩然说:“你看。”

玉翩然俯身,在光射向地面的光圈里,看见了一只蚂蚁。

蚂蚁正在往她们的方向爬。

易春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了它的身前。

“喂。”

她用蛮横不讲理的语气说:“你挡我的道了,知错了没,知错就快点道歉,原路返回吧!”

蚂蚁怎么会听懂人话。

它的触角感知到前面的障碍物,选择绕着手指继续前行。

“敬酒不吃吃罚酒。”

易春皱眉,吐了口烟,毫不犹豫地按死了这只蚂蚁。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玉翩然“啊”地叫出了声。

易春收回手,见玉翩然满脸震惊地望着自己,问道:“小姑娘,告诉我,你会为这只蚂蚁难受吗?”

“当然了!”

“嗯,有多难受啊,难受到为它痛哭流涕,为它举办个盛大的葬礼,给它选个不错的墓地,竖一座不菲的墓碑,找人为它写下令人终身难忘的墓志铭?”

“我……”

玉翩然想反驳,脑袋里的某一窍却好似突然通了一般,让她立即哑了声音,说不出话。

“如果,挡在我身前不是蚂蚁,而是只老虎,我肯定是会对它道歉的。”

易春盯着在夜色中冒着蓝星的火苗,说:“这只蚂蚁真的挡了我的路吗,真的有过分到让我碾死它吗,没有,甚至,我在碾它的时候有过愧疚,可这愧疚要比天边的流星飞得还要快,转眼,我就忘记它的存在了。小孩,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玉翩然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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