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也许是身体没能彻底暖和过来,他做了小半夜光怪陆离的噩梦,后半夜又开始梦到他以前住的乡村。虽说村村通工程已经实行很多年了,但是中国实在太大了,村落的分布又实在是太零散,难免有那么一些漏网之鱼。他所在的村子至今还没通上水泥路,村子也不大,只有一条泥土掺杂着一些碎石砌成的主路,底下是虚的,一下雨就变得泥泞不堪,人走一糟鞋面全粘上了淤泥,更别提通车了。
韩哲临以前见过有人开着一辆车进村,不知道是误入歧途的自驾游客还是荣归故乡的发达子弟,没料到这踩上去还挺硬乎的路面却像纸糊的一样,那辆号称敢开拓世上没有的路的路虎一开进来前轮就陷了进去。车主想倒车出去,却像握不住方向盘似的,车头侧滑,前胎卡在路面的泥坑里空转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慢慢倒了出来,这时四个车轮都糊满了黄泥,还沾了不少秸秆。一辈子也没受过这种委屈的路虎像逃命一样,一离开那泥路便一溜烟飞快开走了,想必今后再也不敢自称反正也不认识路了。
村里不少人没出去打过工,过着深一脚浅一脚泥里土里讨吃的的生活,一辈子也没怎么离开过这方圆十里,很少见到四个轮子的死贵死贵的汽车,对这件事颇是议论纷纷了好一阵子。
但是韩哲临却是见过不少的,他并不是出生在这个村子里,很小的时候他曾跟着妈妈生活在市里,他们住在一个半地下室改建的群租房里,幽暗的地下空间常年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霉味,狭窄的通道回旋曲折,仅能容一人通过,两旁还堆满了杂物和大量住户私拉的电线。这里原来是老旧小区规划出来的一个非机动车停车场所,被房东买了改造成了十几间群租房,每间大小不到10平米,房内没有厕所和厨房,在地下室的入口处设了个简陋的公用灶台,有燃气灶和水龙头,上厕所则要到一楼地面上去用小区的公共厕所。
韩哲临他们住的房间刚好有一小扇窗口,正对着小区外面的大马路。韩哲临的妈妈韩**在一家小餐厅端盘子,韩哲临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上班时就把他背在自己的背上,一边背着他一边干活。餐厅地面像糊着一层擦不掉的油似的黏糊糊的,空气中弥漫着烟酒和滚烫吃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时不时还有客人大声喧哗的吵闹声,在这样的环境下韩哲临居然还能不哭不闹,在她背上睡得四平八稳,想必将来也是个天将降大任的人才。后来他慢慢长大,她渐渐背不动他了,好在韩哲临早慧,把他一个人锁在房里也出不了什么事,于是在她上班的日子里,小哲临在屋里没别的事可干,经常一动不动盯着那扇小窗户,可惜由于地势的缘故,窗外并没有什么风景,也看不到蓝天,只能看到来来去去的路人膝盖以下的部分,夏天的时候是一截截肤色各异的小腿和露着趾头的各式凉鞋,随着季节变换,那些腿会逐渐被不同的材质的衣物覆盖,从轻薄的丝布到棉绒,等到那些小腿的衣物厚度增加到一年的最大值时,便是韩哲临最喜欢的日子到了。
只有那几天,韩**会有时间带他在这个灯火辉煌的城市里到处逛逛,也会给他买些平时吃不到的零嘴,有的时候是牛肉干,有的时候是巧克力,他贪恋那一点人工香精的甜腻,却从不主动开口讨要。韩**还会带他回乡下,尽管乡下什么好玩的也没有,只有一个腿脚不灵便的姥姥,姥姥的唇色跟别人不一样,是那种很难看的紫黑,手指头也比一般人肿大很多,说上两三句话就要大喘一口气,但是姥姥很疼他。韩哲临从小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因此尽管年岁甚小,却对旁人的善意和恶意分辨得很敏锐,姥姥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他,但是对他的疼爱却是实实在在的。
可惜姥姥没几年也去世了,只剩下他和韩**相依为命。再后来,韩**打工的那家小餐厅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转让给了别人。这事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餐厅是做川菜的,刚开始那会这个后来火遍祖国大江南北的菜系还没那么红,市里没几家卖川菜的,这个餐厅占了先机,又因为口味颇为不错,生意一度很红火。后来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大大小小的川菜餐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供需关系的扭转让这些商家打起了价格战,为了压低成本,不少商家奇招百出,比如用辣椒精替代川菜中用量极大的干辣椒,用“口水油”来做水煮鱼,红油汤底重复使用等等,而这餐厅自恃品质,不肯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价格自然降不下去,长此以往,生意就惨淡下去了。可能是人们的味觉受现代食品工业界各种香精香料和替代剂等祸害已久,对食物品质的感知能力日渐下降,觉得怎么吃都是那么回事,倒不如选个便宜的。
餐厅倒闭之后他妈妈倒是没有马上失业,另一对中年夫妇接手了餐厅,一时半会也不好招人,就留下了原来的员工。没想到这倒是出事了。前面说过了,韩**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尤其是韩哲临小的时候她还很年轻,也不是后来那份病恹恹的样子。在餐厅当服务员的这几年,有一些客人垂涎她的外表,借着酒意对她动手动脚,也有对她产生好感的,但是知道她带着韩哲临这个累赘之后都退缩了。幸好餐厅老板为人还算厚道,真碰上纠缠不休的也会为她挡一挡,所以这几年虽然日子清苦,但也勉强说得上安稳。结果新换的东家却是个酒色之徒,老板娘在的时候还稍微安分一点,店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开始趁机揩韩**的油。大抵是这世上分不清轻重的人太多,明明和员工之间只有钱货两讫的简单契约关系,当个小老板却硬是当出了皇帝的气势,时不时指使韩**给他干这个干那个,嘴上也不干不净。韩**苦不堪言,但她性子懦弱惯了,自己又没有别的本事,干不出一辞了之的事,只能尽量避免和老板独处。那天刚好轮到韩**做关店前的打扫,快打烊的时候老板娘把一天收的钱从收银台抽出来清点好带走了,另外几个员工也拖拖拉拉走了,韩**把桌椅一一摆好,正打算走的时候,老板突然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这段时间韩**一直刻意躲着他,这下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落单的机会,酒意一下子上了头,烧得他眼睛发亮,他上前从背后抱住韩**,手不规矩地摸到了她的胸前:“可算找到你了,宝贝儿!”
韩**吓坏了,仿佛人被这一抱劈成了两半,一半的她呆如木鸡僵在原地,另一半的她下意识想尖叫。但这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冲破喉咙,就被门口更大的一声动静生生截断,原来他们抱在一起的这一幕刚好撞进了去而复返的老板娘眼中。
接下来的事便一发不可收拾。大概是中国的逻辑学普及得很失败,大部分人在捉奸的时候似乎分不清真正的罪魁祸首,明明出轨的是自己那个管不住下半身冲动的男人,却往往只会“打小三”,难怪连歌词都要唱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总之韩**的工作是丢了,名声也臭了,这一带工作的人基本上都没受过什么教育,干的也是卖力气的脏活累活,韩**过于扬眼的长相本来已经惹了一些坊间是非,出了这事就几乎在这里待不下去了,那老板娘有个性格刁蛮的铁姐们,看到她直接一口唾沫吐她脸上,骂她是臭不要脸的□□,带着个拖油瓶还不安分,到处勾引男人。
又恰逢市里最近在大力整治群租房,他们那个住了几年的地下室被一锅端了,头天晚上还睡得好好的,转天家就被砸了,他们那个虽然小但是一直很整洁的屋子乱成一锅粥,椅子被砸断了腿斜躺着,被子衣服被扔得到处都是,门外还有工人在连夜赶工封堵地下室的通道。小小的男孩在呛人的灰土中抬起头看她,眼圈都红了,但到底忍住了没掉下泪。工作没了,住处也没了,韩**干脆一咬牙,带着孩子回了乡下老家。靠着自己种菜和给工厂做按件结算的打包装工作,他们在乡下渐渐安定下来,韩哲临也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
他们这个小小的村子并没有小学,韩哲临每天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去隔壁一个大村子里的小学上学,一开始韩**每天接送他,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就不让妈妈跟着他这么来回折腾了。再后来,韩**生了重病,生活自理都很吃力,韩哲临每天就要起得更早,把粥给他妈妈熬上,然后自己再咬着个馒头踏着将明未明的天色上路了。
这样的日子合该是很苦的,他稚嫩的肩膀还不足以撑起一个家,在别的孩子还被父母宠得像个快乐的二百五的时候,生活却已经图穷匕见向他露出了狰狞的獠牙。但男孩心里却还没来得及长出对命运的怨怼,也还不懂得你受的苦将照亮你的路这样的大道理,便已被两头奔波的日子忙得抹平所有的想法。
他确实想过,如果有个爸爸就好了,有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会用他坚硬的肩膀为他挡住那些磨难,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可是他的爸爸,在哪里?
韩哲临倏地从梦中惊醒,一时间恍若隔世,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潜意识里却还惦记着给他病重的妈妈熬粥,强行从迷迷糊糊的黑甜乡里挣脱出来,坐起来的时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看了一眼闹钟,才刚过6点,尽管学校7点才上早自习,但他得自己坐公交去学校,路上还要自己解决掉早饭,所以也差不多该起床了。
他穿好衣服,打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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