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我是扬花。我长在大漠,是在七步城长大的孩子。这里的七步城不是江南左岸的七步庄园,它只是是漠北的一座孤城。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这么巧和江南的杀之天下七步庄园重名。
从小我和我父亲相依为命,我是爹爹唯一的女儿。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生身母亲,可是父亲说我和娘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我们都有一双微微向上挑起的睡凤眼,眉毛细细的没有眉峰,而且我们的头发都生来与旁人不一样,都泛着微微的红色。
我小时候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我娘在哪,为什么她生了我却不陪在我身边,父亲总是用他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抚过我的头顶,眼神温和怜爱地看着我:“不要责怪你的母亲,她总是有自己的苦衷。”然后父亲的眉头皱起来,声音低沉却温柔,像是在回忆意见久远的往事:“你母亲生活在江南,江南的扬花庄园,那里不只是刀光剑影,更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父亲会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他记忆中的江南,他说江南的三月是最美的时候,草长莺飞、风和景明,孩子们会扎各种各样的风筝,江南的天空上尽是飘荡着的自由的纸鸢。还有宛转的曲水,文人墨客会在水边赋诗写字,他们在溪水中润笔,墨香在空气中和着柳絮传出去很远很远,不像七步城所在的荒漠,只有滚滚的飞沙,浓重得让人睁不开眼。
江南是我从小就最向往的地方,我多想像父亲所说的一样能像江南的女子一样在江南的莲乡划着小舟去采莲。江南的人们都是这样温和,我生在江南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温和的男子,他在大漠的风沙之中总是穿着赭色的长衣,披上深沉如黑夜的长袍,黑发用纶巾高高地束起,可纵使如此一眼望去依然让人觉得宁和而可以亲近。
我的父亲叫做花承,大漠七步城最好的剑客之一。他每天寅时起身,从远处的明月山下挑来泉水,然后开始练剑。他会用他名叫落月的长剑斩下大漠中低飞的大雁和红柳垂下的枝条,卷起一片尘土飞扬。我听见颈部滴血的大雁声声哀鸣总是很不忍,可是父亲对我说,它们注定在大漠活不过一年,死亡是早晚的事情。
我问父亲,它们为什么不飞到江南。父亲的一声叹息里有无限的无奈与不舍,他说:“因为从漠北要进入江南,必须经过一片雪涯,雪涯有一座山峰叫做回雁峰,那里连大雁也不能飞过。”我感受到父亲干燥的手掌上清晰的指纹,他亲手为我编好长长的发辫扎在头顶:“当年我就是抱着年幼的你,从回雁峰一路来到七步城。”
从我三岁这年父亲开始教我用剑,父亲的落月剑剑光泛黄,而他送给我的剑叫做寒山,剑光是纯正如日光的白色。寒山的剑身很锋利,在漠北的风中划过时和空中飞起的砂砾撞击发出呜咽一样地低鸣。爹爹斜靠在百年的苍老红柳下看着我横飞的清白剑影,总是自言自语着一首江南人耳熟能详的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他说寒山不是一只孤剑,遥远的江南还有一只黑如金墨的乌啼,寒山乌啼,它们在风中划过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令人胆寒的低噎。
从我第一天握住寒山的剑柄我就再也没有放开过一天,父亲教我的是扬花庄园最正统的传世剑法。我像父亲一样寅时起身,洗漱之后开始练剑,用长剑斩杀长空中嘶鸣的飞鸟,当剑影穿透它们单薄的身体时我会流出不忍的泪水。我一练十年,父亲说只有我如娘一样勤奋,才能翻过回雁峰,有一天真正的去到高手林立的江南左岸,见到我娘。
爹擅吹箫,他的箫声是我寂寞的生活里唯一的慰藉。花承吹箫的时候只在傍晚,箫声大气而悲凉一如他的剑法,父亲倚在门边,对着昏黄的天空低低地吹奏,一遍又一遍地只吹一首《阳关》。我甚至见过他吹着吹着被风尘迷住眼睛而泪流满面,他素昔柔和多情的目光变得迷茫而悲苦,有时候放下他的乌夜箫低低地说着唱词:“霜晨路,青山远,需遄行。辞去清浊各一盏,露浓不宜宴宾……”
漠北的七步城虽不比江南,可是行走的剑客从来不少。我见过无数次父亲和人比剑,从不落人下风,可是他从不杀人,每一次只将剑尖送到对方咽喉一寸处然后小心地收回。父亲说他见过太多不将人命放在心上的杀手,可是他做不到,人命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能轻如草芥。他用手捏住我的肩胛对我说一句我并不太懂的卦辞:“扬花,你日后一定要记住。敦临之吉,志在内也。”
为了去江南见娘,我等了十九年。终于在一个红柳枯叶落尽的深秋,父亲在一个夜晚叫我去他的床前,他站在床前神情萧索,穿着打扮一如往常,手里捏着一封刚刚用红蜡封好的信笺。屋内烛影恍惚,父亲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面上有种说不出的骇人,我听到花承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庄严:“扬花,你已经长大了,你如今已经是天下第一流的杀手。明天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试你的剑术,如果你做到了我要求的事情,那么你就可以独自翻过雪涯,去江南找你的母亲,帮我送给她一封信。”
我握着寒山剑的右手此时微微地颤抖,我听到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生了改变:“为什么是我独自一个人,您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江南找母亲?”
父亲闭上了眼睛,可是在微弱的烛光下仍然掩饰不住他苍老的眼泪:“我与你娘已经不可能再见了,你们的出生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扬花、扬花,我多想你们都好好的,再也没有争夺和性命之灾。”我不解地望着父亲,正如我从来都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把我带到这片没有人烟的荒漠,然而父亲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喉咙因为苍老而干哑:“你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扬初、扬花、扬花。”
第二天父亲带我去到了一段断掉已久的城墙,父亲说曾经的七步城也是一个繁华的地方,只是如今风沙的侵蚀已经让它变成了现在人迹少至的荒漠。这段城墙下是七步城的集市,每当初一或者十五就会有来自各地的人群在这里聚集。在这段城墙周围有一些卖东西的小贩,还有一些路过于此歇脚的商旅,这是七步城最繁华的地方。父亲带着我一路经过他们,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径直走向一个没有人踏足的角落,眼睛落在一方阴影之中。
直到走进了那方阴影,我顺着父亲的眼光看过去,那是一个乞丐模样骨瘦嶙峋的人,他穿的单薄短衫甚至不能蔽体,更挡不住深秋的荒漠朔朔的北风。他似睡非睡地躺在沙地上,有口水在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发觉了我们,嘴里开始了轻微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两位行行好,给我一口吃的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可怜到如此地步的人,可是我的身上没有食物,我正要将腰上的夔龙黄玉佩借下来递到他的手里,父亲的剑柄已经按在了我的手上。我看到花承的脸不复往日的平淡温和,此刻已经冷峻到没有一点表情:“扬花,杀了这个人。”
我吃惊地看向花承,我印象中的父亲从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更不会轻易让我杀死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可是都等不及我转过脸去看父亲,我眼角的余光已然看到一个凌厉的身势向我攻来,这个男人的脸色在听到扬花这个名字一瞬间就变得可怕而狰狞,我一时不相信竟是那个刚才还卧在地下的乞丐。
杀手在对战中皆是纤毫之争,一瞬间的晃神就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我甚至不能够多想,只能迅速地侧身避开直直逼到我太阳穴的剑锋,拔出手中的寒山剑与他对抗。这的确是一位一流的杀手,普通的剑客在我的手下很难走过十二个回合,可是他在第十一个回合的时候依然面不改色,每一招都要直取我的性命。在我出手第十二招的时候他依然败在了我的寒山之下,在把我的剑笔直送出去最后一寸的时候我多少有一些犹豫,那一刹那我想到了父亲口中的真正的七步庄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就在那一个犹豫的瞬间我右手的无名指带着已经飞出的寒山剑偏了一毫,我刺中了他的颈部,却没有刺中可以一剑致命的咽喉,他虽然必死无疑却并没有马上断气。就在我刺中他那一瞬间他的神色又回到了一炷香以前的颓废,他的目光越过我去,带着将死之人糜烂的气息与浓重的绝望死死地盯住父亲,然后笔直地倒下:“花承,你可千万不要忘了十九年前的约定……”
父亲此时如同定在了风中,身体如同一樽纹丝不动的雕塑,只有身后的长袍和高高梳起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他一言不发怔怔许久,终于上前一步,手掌轻轻抚过乞丐的脸,替他合上他圆睁的双眼,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商赦,我什么都没有忘记。”
父亲告诉我,这个乞丐过去是扬花庄园很顶尖的一个杀手,但他也曾经是扬花庄园的一个背叛者,有一对商家兄弟为了钱财出卖了扬花庄园,他正是其中的哥哥。父亲似乎不愿再多说,只是从怀里拿出一纸信封,以红蜡封好的信笺在他的怀里已经揣了一夜。父亲爱惜地抚平信封上的皱纹,双手交给我,低声嘱咐我:“扬花,将这封信替我带给你的母亲。她住在江南左岸的扬花庄园,名字叫做扬初。这封信你不许看,也不许打开,只有亲自交到她的手上,让她自己来读。”
“扬花,你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杀手了,可是江南左岸山外有山,你行走江南必须步步小心。与人对抗不可怯战,更不可轻敌。还有,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你在去寻你娘的路上,很有可能遇上一个与你同名叫做扬花的杀手,你与他碰面时千万不要告诉他你的姓名,也不要伤他,自卫即可。”
“好了,扬花,去吧。这里就是去雪涯的路,去江南找你的母亲吧。”
父亲最后交给我的是一份地图,上面详尽地注明了江南每一个庄园的位置,甚至一口井一个水塘也甚是详尽。我曾经在无数个夜晚看到父亲在烛灯下仅仅凭借记忆为我绘制这份地图,他的记忆没有任何的凭借,可是江南是他从小长大的家乡,那里的一草一木纵使再不能见到,又如何能够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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