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1 / 2)
浔山原是成国边陲小镇里的一座荒坟,在外有个“万鬼谷”的别称,这么一听,也挺能吓唬人,其实就是个野草丛生的土堆,百年前的浔山是一个屠杀场。
传闻中七十年前的神魔之战,数万将士浴血奋战而死,妖,魔,人,兽都在这场颠覆之战中陨落,多出数以千计的尸体无处可去,地狱之门为魔所掩,天堂之路无处可寻,游荡在天地里的孤魂只得另寻出入。恶鬼便附人身,而斩杀躯体原先的魂魄,使其灰飞烟灭,于是那一年的香火尤其旺盛,无数人祈祷神明灭鬼救人。
只是天神陨落丧失神格,恶魔游荡人间。游走于爱与欲之间的神明,已然成了失落潦草的恶殍,那些肆意虐杀人妖兽的恶魔,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神明。
浔山就在那样的氛围下,成为埋葬尸体的乱葬坟。
十五年前,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自乱葬岗攀出,万鬼谷丛丛尸堆中爬出来一个瘦弱小儿,他抱着半支断掉尚在淌血的手臂嚎啕大泣,待到声嘶力竭。饥肠辘辘的小儿望向尸堆,眸底闪着幽光渗人,一寸寸,他将那只手臂塞进嘴里。
数月之后,一个道士来到这座荒坟,奉主之命而清理恶鬼,恰是此时,却意外发现了尸堆中的小儿。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甚至无人愿意去想那些可怖的细节。
同一天,齐帝找回了失踪两年的皇子。
道士却已然远走高飞。
万鬼谷恢复了之前欣欣向荣的生息,八年前,有一大一小来此处定居,大的是大道士,小的是小道士。自从这一大一小来到万鬼谷,谷中也不似原先这么阴郁,但其声名还是令人胆颤心惊,方圆十里无人敢近。
小道士时常问道士:“师父,为什么我们不离开浔山。”
大道士瞑目扇凉:“天意。”
这可逼急了小道士:“可是为什么别的人都有父母,我却没有。”
大道士愕然,他揉揉小道士的脑袋:“你父母皆亡,你是我捡来的,要父母干什么?师父对你好不好?”
小道士点头:“好。”
“那就行了,师傅和小白在,日子就不难过了,外面的世道险恶,不如浔山安逸。”
然而大道士这话却并没有实现,四年前,小道士砍柴归家,却发现大道士离家出走,桌子上是一封书信。
小道士哭得泣不成声,书信也没拆咚咚跑出去投河了,被小白猫从河里叼出来。
小道士大哭:“让我死!别拦着我!我不活了!师父!杀千刀!崽种!什么玩意!让我死!”
被白猫哗一下扔进水里。
小道士呛了水扑腾几下,可能是因为求生欲强烈,生死之间竟学会了凫游,一头仰在岸上气喘吁吁,湖水自额上一滴滴滚下。
大彻大悟的小道士疯魔了,喃喃望天:“天意吗?”
“难道,原来如此,原来上天是想要我去做这样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
少年的英姿映在天地间,恍然大悟:“拯救苍生!”
白猫翻滚肚皮晒着暖烘烘的太阳,滚了一圈又一圈。
齐帝三十五年,天降灾星,山体崩坍,有史料记载:“帝峥三十三年,五星错行,雨金于齐邑。”
而后数万余年,天地呈一派祥和之态。不料祸出,有紫龙腾云而来,陨星坠落盛京,人潜而出逃,帝奔走幽州,弃二子行宫而不顾。不久便闻青鸟相和,游河出大鲲,自青州至燕山一带的河海,一路裹挟飓风以北,凡所过之处无不是流光片羽。有天师以人血卜,杀八万人,怪象陡生,天师暴毙而亡,举国上下以为大凶,人心惶惶,诸侯蠢蠢欲动。
秦梁以西为一派的国士纂稿译天书,主张祭神以息天怒,自为通晓古今的狂士则放言国危起自国君,所谓江山社稷当拱手让贤。浔山以北的齐国却悄无声息,人言盛京大祸,齐帝乃迁都幽州,此派天地蒙尘,众生恹恹之态,成王之女于是往万鬼谷,见一故人。
铜铃声隐入荒丘,流烟袅袅,车马司自荒丘跋涉,路转之处却见一青衫少年,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狸猫,孤色点眉痣,风骨卓越,隐于青竹之间,而神色倦然。
只是一霎,那少年缓缓抬眼,两眸便寡淡地映出自远邑而来浩浩荡荡的商行。
万鬼谷自鬼神大战之后再无人烟,远远的风声便透露着人的踪迹,猫屏息,少年也屏息,大眼对小眼互看着,许久,白猫怒,扭身留了个屁股蹲向他,猫尾招摇。
喵的一声,引来了金银镶嵌的车马,抬眼便看见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那人朝他一礼:“请问先生,居士何在?”
少年琢磨着居士应该是说自个儿,因为浔山这里除了他就是他给他师父竖起的一块碑坟。他动了动唇,无精打采地指向山野尽头:“直走处可见一片梅林,若出了梅林,便见林鹤相嬉,光之源头便是了。”
车马司道了谢转身入帐,一大队车马又浩浩荡荡没了踪迹,徒留扬尘里的一人一猫面面相觑:“喵喵喵喵喵”
少年假装自己听懂的样子,叹气道:“世人好声色,寻缘不可得。”
白猫卷着肚皮,粉色舌尖舔舐着他指心,略微酥痒。
“定论由天,天定道也,而道却不明。”他微微掀眼,铅青萤火自掌心泄漏而出,而万流倒涌,起身隐入暗处。
远山净水间,松花煮酒的儿郎耷着脑端盏,指尖的水泽淌过杯盏一滴滴往下聚拢。他略低首,那一滴便化入乌鹭中,悄无声息地浸入黑玉石,迷了棋道。
指触及绡帕,目光落向宋祯,大成公主提声:“师兄。”
他望着棋盘:“你知道我有十几年没有出过浔山了,外面的世界对我而言不过像书卷纸上。”
“那就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吗?”
纸上的笔墨,落下却是希冀而仓皇的一眼:“我才疏学浅,况且外面的世界。”他摇首,“我看书里有一言叫自救,我说我姑且自救不能,如何能救苍生?”
“不试试怎么知道?”宋祯劝道。
楚淹摇头:“不了不了,浔山安稳,殿下请回吧。”
宋祯还是不甘心:“那就一辈子困在书卷里,庸庸碌碌做个俗人?”
他掌心揉着猫,内心毫无波澜:“那样也挺好啊,我本来就是个俗人。”
那颗白玉制成的棋,落入暖玉,被指攥得透红,啪的一声跌入案几。大成殿下一寸寸地抬眼,眸底深浅地印出他的倒影,这竹楼之外霎时剑拔弩张。
楚淹表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陡然一紧,白猫亦是拱身张牙舞爪,对着一身戾气的貌美姐姐,喉咙发出猫科动物独有的嘶叫。
唯见散光里的宋祯慢慢地将竹杯递近唇边,渐渐缓和下来,她沉声:“父皇病危,大业无人,师兄不愿吗?”
竹林陷入一片沉默,楚淹踌躇道:“那,那就祝陛下早日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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