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1 / 2)
楚淹发觉自己除了眼梢多出的那颗痣,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始终心有存疑,那扇门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被锁在那里。这一切究竟是他误入,还是鬼鸮设的局,那片沙海与梦又是什么,忽然出现打了他一鞭子把他抽醒的人又是谁。他在盈跳的烛光下触向自己的朱砂痣,指尖触及一片滚烫,泪颤惊烛。
方沉沉跌入梦境,是一片不见底的深海。
他和柳纨在村庄里不离开,他们足足等了三天三夜,在第三天夜里,抱着剑的小鬼魂一身血地出现在门口,静静望向他。
楚淹一句也没问,只是对柳纨说:“人齐了,我们走吧。”
澹台燕啪嗒一滴眼泪坠落到地上,一身的血腥气逼人,柳纨慌得满屋去翻纱布:“小公子你是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眼泪完全就止不住地流,澹台燕一下子扑向柳纨,被接了个满怀:“那妖怪用井引诱我,我看见自己在井中七窍流血,呜呜呜呜。”
她一把举起在她怀中乱蹭的六岁小鬼,替他裹上纱布,对楚淹道:“看来所见的都是幻象,是鬼鸮的阵法,那应该是把人心底最阴暗的一面引出来,并且以此来击败对手,那应该是鬼鸮的绝招。”
楚淹点头,眼神却飘忽不定。
柳纨微微垂眼,她在那幻觉中看到的并非是她自己,而是她的未婚夫,她摇头挥去脑子的诸多幻念,问道:“小公子是怎么出来的?”
澹台燕微微一愣,笑意流转:“我把他杀死了。”
他说那话的时候鼻音软糯:“我们在湖心里缠斗,我亲手把他杀死了,然后我爬了出来。”
楚淹却愣住了,柳纨也想到那个问题,他们都忽的停下望着他,陷入一片沉默。
那出来的是哪一个?湖外那个,还是湖心那个?
澹台燕却如同没有看见他们的举动,打了个哈欠道:“楚淹我们时候走啊?”
他见他神色无异,也就放下心来:“卯时就走。”
柳纨却盯着澹台燕的背影,眼中起伏不定。
是春光乍泄的三月破晓,脂粉香风钻入鼻尖,几个纨绔子弟□□覆面,挑着折扇自青楼出,亦有客打马而过,踏着青石板新绿苔痕,他们随着村庄老太公的话,果不其然找到了酒楼的老婆婆。
老婆婆白发苍苍,牙齿都掉光了,提到太公时整个人恍若雷劈,却见一滴浑浊的泪滑下:“他总算,总算是愿意来找我了,哪怕不是亲自来。”
两个人一个鬼沉默地看着□□十岁的老婆婆哭得像个泪人:“他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的心头挚爱,她是他的明月光,朱砂痣,那我是什么,我爱了他几十年。为了仇家的女儿不惜和一族的人反目成仇,寻常女子也就算了,那偏偏是个妓子,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怎么能配得上我的好儿郎。他为人心慈手软,我便做他的剑刃,替他下了一道毒,将那女子毒成了废人。”
柳纨闻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惊于老婆婆的心狠。
“我原以为他会走,不料却留下来照顾那个妓。”她摇头,说这话的时候泪痕犹在,却咬牙切齿,“那个妓自杀了,却留了一封空白书信,却偏叫我的郎君念了她一生。可是凭什么,与他有婚约的明明是我,他新婚之夜便仗剑而离,留我一人做了全村的笑柄。”
“我不该那样念他,但他又把所有的一切留给我。他算是个孤儿,唯一的遗产就是那间酒馆,两所房屋和一个瞎眼的娘。新婚之夜,他的娘死了,他把那酒馆和屋子都给了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愧疚都给了我,所有的爱都留给那个妓?”
澹台燕声音却凉:“没有为什么,他不爱你。”
老婆婆的泪一滴滴地砸到地上:“我知道,他总算是愿意来找我了,哪怕是让我帮个忙,我等了六十四年,我不敢去找他,我一看到他就知道,即使他不说话,他眼里也是有恨的。”
她颤巍巍地起身,楚淹连忙上前去搀扶,她的手在怀中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只银蝶颤颤的发簪来:“我姐姐自杀的那个夜晚,我偷偷溜进她的房间,那时她背对着我,在昏黄烛火下写信,在写她的遗书。我以为她想告诉我郎君我投毒那件事,就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拔了银簪去刺她的心脏。”她倒吸一口寒气,似乎要抖开这料峭春寒,“事已至此,我只能害怕地跑开,却才发现她摔倒在地上唇口洇黑血,显然是中毒已深,她可能之前就已经服过毒了,于是我换掉了那封信。”
“等到我回来时,看见他抱着我姐姐的尸体落泪,他看上去恍惚极了,浑浑噩噩着若有所失。也正是那时候,我拆开了信。”
她忽的笑了,笑中含悒,一声声便跌下泪来:“那个妓,我的姐姐,留给我郎君的本不是一封无字书,那封原信上,只有一行字。”
“她说,照顾好我妹妹,去爱她吧,即便不爱,也请照顾好她后半生。”
“凭什么,你说她凭什么,她这一生是求仁得仁,我却是尾生抱柱。生不得安宁,死后依然要缠着我,让我念着她,生生世世地听耳边的风声说:是她的施舍,是你害死的她。”
“我郎君也疯了,我看着他抱着那个女人离开,我尾随着郎君,在一个无人的夜里掘了她的坟,睡入了棺椁里,旁边躺了一个发臭的她。你说她啊,生前连发鬓都是一丝不苟,死后却是多么难看的一具腐尸,那鼻口蠕动尸蛆密密麻麻,丑死了,”她笑,笑得脸上褶皱颤,像揉皱的纸,“我将她的脸吻了个遍,欲与她同穴而眠。”
“我在那棺里躺了整整三天,蛆虫钻入我袖口,爬向我身体,那股尸味萦绕着久久不散。谁料第四天,却被人从棺材里一把攥出来,我那个从来不肯看我一眼的郎君啊,一拳砸到我的脸上来,足足将一个姑娘家打得鼻青脸肿满身是血。”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一个身长八尺的大男子哭得像一个小孩儿,我却始终不敢告诉他真相。后来啊,他发疯了一样地离开了这里,他的那把剑,丢进了江海里,直到有一天,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可他却抚着我的颊,眼中温柔缱绻得能滴出水来,我欣喜若狂,以为他愿意来见我,愿意再看我一眼,可是他却说卿卿。”
她哽声:“卿卿是我姐姐的乳名,当年她卖身成妓取了的名是忻月,艳冠诸侯的忻月姑娘啊,不是我的姐姐,我的姐姐是吕卿。我打了他一巴掌,那一掌震得我手麻了,看着他半个脸上青紫交错着,低低说着一句对不起离开了。”
“后来他去找了金船人。”
“金船人?”楚淹疑惑。
澹台燕微微一愣,看向老婆婆:“秦有金船人,因驶金船换梦而得名,有人散尽千金以求入梦,也亦有人因一梦而家财散尽,富可敌国者削发为僧,穷困潦倒者高官显贵,失者得得者失,一切皆无定数,只是进去的人永远不知道出来会怎么样,但入梦者仍是络绎不绝。”
老婆婆答了一声是,叹息道:“我从未想到他能做到那种地步,他倾家荡产换了一梦黄梁,整整一个月,他出来了,他的神色与之前无异,只是再也不发疯了,他回到他的村里,我回到我的酒楼,形同陌路。”
“我日日夜夜守着来往过客,守着一江金乌朝暮,守着垂入池心的泪,盼着我的意中人来找我,告诉我他只是来找我。我在长江头等了六十四年,江水浩渺,白波若山,等我那守在长江尾的故人来,他一直没有来,我知道他永远也不回来了。他宁可守着一个荒坟岁岁生生。 ”
她微微垂了眼,支起佝偻的背,“我要走了,老婆子一生生不由己,死了也不想随人做个坟,在暗无天日的底下沉睡。我不久前已经卖掉了我的命,和金船人换了黄梁一梦,如今时辰也快到了,”她颤巍巍地掏出一封信递给柳纨,连同那只簪子一起,“把这封信交给我郎君吧,里面是所有的真相,他一生敬我不敢逾矩半步,我不想等入了坟墓也欺着他,你们的船我令人办好了,替我转交给他,申时来到船头,自会有人来接你们。”
柳纨泪几欲滚下,她答好,三个人又重新回到村子去找太公。
太公的指轻轻摩挲过字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许久放下手,瞳孔倒映出半壁天幕浮动的淡紫川霞。
他几乎一闭眼就能看见老婆婆的样子,太公沉默着,两颊渐渐浮现苍白的笑意。
楚淹问太公:“您得偿所愿了吗?”
年迈的老头子只是移向远海上落日溅起的一片烟云,目色如同凝固的冰棱。
楚淹正欲开口,澹台燕忽就抓住了他的手,太公的记忆便纷涌入脑中,他在那一霎那面色苍白如纸。
太公年幼时父母为仇敌所杀,年少便出走江湖,立于高帆前最后一眼映入的是举着花枝巧笑倩兮的小青梅。
他的剑斩春风,杀恶人,杀贼人,杀妖人也杀佞人。直到遇见了忻月,看见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看见了那底下深隔数十年的真相,他爱忻月风华正茂爱她艳冠绝伦,见他的仇人之女如心中朱砂。
新婚前夕,他瞎眼的娘误从醉酒的他身上听到自小养大的孤女就是害了他全家的仇人之女,声声逼迫他去报仇雪恨,他眼中全是她,便一朝逃了婚,他的娘终是不堪忍受,悬梁自尽。
他去找了忻月姑娘,渡过了朝朝暮暮,却未曾料到一朝能再见得她,他知道她想将忻月毒成废人,却也不阻拦,在那原本的毒里又添了一剂药,使得忻月瘫痪在床。本该是欣喜仇人的自相残杀,可他望着孤女的脸孔,却再也笑不出来。
他对着那个废人不离不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抱她入怀,替穿衣簪发,替她喂下慢性的毒药,以消磨心中恨意,看着那张相似的脸,有时竟也会陷入恍惚。
后来孤女一人潜入他锁紧的屋子,发现了忻月,他来晚一步,那时她已经不在了,年轻的太公有好多话想说,他想说:我不恨你了,我已经手刃了仇人,回来吧。
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他眼睁睁看着孤女躺入那座坟里,几乎是发癫地用颤抖的手将奄奄一息的孤女抱出。他见她轻贱性命,自觉罪孽深重,练功走火入魔几乎发狂,那一朝散尽家财,入了金船人的梦。
梦里见他凤冠霞帔的娘子朝他伸出手,巧笑倩兮的青梅踮足递给他一支杏花枝。
他的一生,仿佛都沦陷在那个梦里。
他回到了他的村庄,守着长江尾朝朝暮暮,长江碧水浅透,一探手几乎就能触到水源头的低眉浅笑,他凝固在风中,听着潦草的风声日日夜夜。
老婆婆爱听江夜的流风声,他枕着天肚白昏明的夜,青枫渔火间,洞萧悠扬的曲调传往长江头很远很远。
他的大半生都在长江尾,日日夜夜对着一川江澹,沾湿袍袖的江水化入掌中,化在他们唯一的联系里。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似意。
长江的水,始终奔流着向前,亦如百年前那一眼的含情脉脉,跌入江里随风化散。
愿君如水我如月,岁岁长相见。
此生终不得再见一面。
申时,他们来到老婆婆替他们找好的船中,一桨摇摇晃晃地就驶向远方,那艘船简陋极了,只剩下一个帆一叶桨和半个船身,从老太公那里出来时大家都齐齐陷入了沉默,没有人去问老太公什么,他也一句也没有说。
天流漾漾,唯见秦淮酒肆胡姬的倩影倒映在河床之上,渔家船桨卷起的波澜撞碎了倩影,他靠船,摘下斗笠,望着天际微微地喘息。
“你去秦国做什么?”柳纨问。
楚淹掌心覆上水面,指尖在碧波里搅动:“游历。”
她分明是不信,眼神落向远海:“一路往北,衣衫也褴褛,神色也潦草,却还是不停步,那里一定有什么令人向往的东西在吧。”
澹台燕浮在半空看她:“那你呢?为什么一定要去宋城?”
她两颊微微红了,竟流露出几分少女的羞涩来:“我来寻我的未婚夫。”
“我不知道他会去哪,但是我猜想他一定是在宋城,若宋城没有,再东向齐国去,反正他肯定是在一国国都里。”
澹台燕问:“为什么那么笃定啊?天下那么大,你怎么知道他偏偏在那里,不会朝别的地方去呢,不过他是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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