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2 / 2)
那一霎那柳纨神色陡然一变,她端起茶盏遮掩了自己的失色,但却被澹台燕看在眼里。
柳纨脸色略微僵硬,只是说:“小本生意人,常年周旋在各地。”
“总往各国国都去的生意人也算是骨骼清奇了,如果是南疆一带,汉田,阳春,郦都这些貌似都是天土之地,富饶且水田肥美,为什么不顺路下阳春呢?”小鬼魂手指撑着下巴,轻轻坐在柳纨的肩头。
柳纨打了个哈哈:“也许是他想这么做吧,我从来没到过宋城,也向来看上一眼。”
澹台燕总觉得她话里有些不对,见她支吾,就干脆放了她一马,转身向船那头的楚淹飘去。
却发觉楚淹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梦境,他轻飘飘地沉下落到楚淹肩上,鬼是不会睡觉得,但他却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只是抖擞一下就入了梦。
可这分明,也不是金船。
梦里的人多半不记得谁是谁,自己又是谁,只是在那极长的梦里,有一个侠客,当了很多年侠客,久到他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时候江湖一片风平浪静,茶馆偶尔传出一两声戏吆,摩肩接踵间便见一人挑着纸扇晃晃悠悠往那一撂茶盏,好戏便登了场,一双丹凤眼泛着精光。
说书人是江湖风云榜的编者,人称乱世百晓生,但是知晓他身份的人却微乎其微,侠客就是其中的一个,年轻时的说书人峨冠博带,更高瘦些,满口的抹蜜,整日佩剑踏马,眼底好似飘着一团云,如今白发苍苍地覆书论道的,也是他。
说书人曾替侠客算了一卦,侠客起初并不知晓含义,直到很多年后,才慢慢懂了。
他嘲笑他每天记着江湖秩事,却不知江湖在何处,一如其道,说书人却笑了。
侠客驾着一叶扁舟,舟外浮白萍,浮于四海,四海之外动乱,人心不惑。本就是乱世,人声萧索,四散飘零的蜉蝣密密麻麻自北方轰向南。茶馆就那样倒闭了,说书人开了一家客栈,为来往买卖的客人提供杀人皮肉的买卖,像极了多年前欧阳锋做的那样,侠客替说书人杀人。
他日日夜夜枕着风声,坐在屋檐上,唇上叼着片草叶,两眼遥遥对着汉河,两条腿钉在半空。
直到那一天。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天的,遇到了命中注定的死敌,你以为会是擦肩而过,不料一眼就已经是泛滥成灾。
楼下牵着马匹过往的人稀疏,苍白的书生撩袍而过,只是一抬头就看到了侠客,书生呆呆立在原地,呼啸着耳际的风声草声都渐渐停下来。
脸上渐渐沾染了绯色,暖得透红,书生牵着马疾步而过,留下屋顶上半片跌落到尘里的草叶。
十八日,暖阳,宜出游。
侠客抱着剑向说书人告辞,说书人舍不得,问了侠客三遍,侠客都说是,老头子幽怨地给侠客递了锦囊,小声说里面藏了侠客的命数。侠客抱剑告辞,身后的书生牵着马匹气喘吁吁地跟上侠客。
他们后来去了很多地方,模模糊糊地随梦境消失在光影里,只有一把染血的剑,从侠客的掌心一路蜿蜒向书生的脊骨。他怕是很疼,眼泪霎时就坠落了,血光弥漫间,一片艳红自侠客掌心低落。他低头捡起书生的断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他,哦,好像是书生的父亲屠杀了侠客满门。
书生的眼泪滚烫,滴到身上像生了烟。
侠客割了书生一臂,又拿着断臂去找老头子,取得了百两黄金。
后来侠客回家了,他没有家,看到委身仇人的母亲,看到同母异父的姊妹。梦中梦里有着模糊边境的长道,一匹狼裹着烟尘钻入风,在断崖边嗥叫。
他问驶船的老船夫:“敢问船家星夜皎皎,何处去南方?”
老船夫摇着桨,沉默摇头。
他一侧头就能看到船夫的尾巴与半身青褐鳞甲,他饮了一壶酒,似跌进风月。
白两黄金陷入江中泥沼,与渔火星野动摇,一夜未眠的歌谣散落着飘散舟中。
侠客要嫁人啦,不,是他要娶妻啦。他的玄衣婚服衬得眉眼鲜亮,剑却始终不离身,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那几步之遥是凤冠霞帔的新娘,明眸皓齿的姑娘家,身后是高堂满座,锣鼓喧天。
他随着鼓声一步步向里走,那鼓声如敲打在他心脏之上,那里有个濒死的小人儿。
一如那天楚河上执桨的妖怪一笑,露出三排牙口,指着洞口,“往前走。”
说书人也来了,替他送了份贺礼。侠客一步步,走向高堂。
风声益发急促,侠客却忽然停下,两眼直直望着远方,任凭别人怎么叫喊也不动了。
周围人都被这举动惊了,谁也不敢上前,许是因为他紧紧攀在掌心的玄剑。
耳畔呼啸的叶片骤然跌落,他一抬头就见着他-跨马而来的断臂书生。乌发散落,白袍上沾满了草叶尘灰,眉目在风中冷砺,如深湖久凝冰棱的寒意,空荡的袖口,空得不像话。
书生停下,自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侠客,眼底波动。
彩绣龙凤的婚帽骤然脱落,他的剑割断了繁重的婚服,只是一霎,书生就被裹挟到后座,一袭白马向远方。
沉江的星月夜下灯火通明,蜉蝣飘散于渔火青枫,天际鱼肚白斩开一刀沟壑,堆砌了万千流华风声,四野彻明。
对着江海三界,他和妖怪为盟,灌了书生三壶酒,他醉倒大笑:“好小子搅了我新婚,定要赔我一个新郎。”
书生靠着草地,神色晦暗,道:“飘雪时间定还你一个,别再讹我就好。”
侠客大笑:“那是江湖恩怨。”
“你的江湖在哪。”
侠客却愣住了,抱着酒盏不知所措,又倏忽笑开,他从怀中摸索出一袋锦囊,“很久之前我也问过一个人,他给我一个锦囊,说那是我的命数,但我从未看过。”
书生去拿,那个锦囊却霎时被侠客扔进海里,他笑:“这人间,我从不信命。”
那一夜的海飘了很久,岸边妖怪散落的歌谣落到风声里。
第二天侠客醒在秋叶黄昏的断崖上,什么也消失了,没有海夜星河,像极一场梦境。
侠客的家再也回不去了,他回到他的舟中,见着春光夏风秋霜冬雪,年复年日复日,他和舟相依过了很多年月,直到那一天又见到了说书人。
他也金盆洗手了,只是寻了间茅屋著书论道,侠客问起那个锦囊,老头子沉默,只是让他回方城看看。
寒冬之际,雪落山麓,湖海飘雪,侠客载舟而来,汉水的冰一寸寸化了,茅屋之外的马甩着长尾,鼻息柔软,侠客来晚了一步,他看见书生一头栽倒在风沙中,那把剑直直向外飞去。
马贼猖狂的笑声回荡在整座城池中,那一霎,他随风散了。
楚淹清醒时是一片黎明,他起身,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澹台燕看向他:“你为什么要走啊?”
他知道澹台在问什么,并没有回答,一步步往前走去。
下了船便是宋都,柳纨向楚淹道了别,她抱着剑,三步之遥略带不舍,楚淹则是站在城门边看着她走远。
柳纨走了几步,又回头向他招手,忽然开口:“再会,楚淹,再会,澹台燕。”
澹台燕飘了过去,迷你的小鬼魂浮在半空,手触了触她的脸:“如果你找不到你的未婚夫了,就来找我吧,我金屋里恰好缺了一娇妹。”
柳纨碰了碰空气应道:“好嘞,小少爷。”
澹台燕往她额上探了一圈,叹气:“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到我的,但是你确实是被人开过天眼,一般人都不能见到鬼魂,不知这对你来说是好是坏。”
一抬眼却看见笑眯眯的柳纨:“劳烦担忧了,我一切都好。”
柳纨朝外走了几步,却发现澹台燕始终跟着她飘,她停下步,微微疑惑:“你不去找楚公子吗?”
小鬼魂嘻道:“软玉温香在,为什么要找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她看向澹台燕:“你觉得我未婚夫会喜欢我吗?”
澹台燕绕着她转了一圈:“不知道你未婚夫,我是挺喜欢的。”
她弹了弹他的脑门:“小家伙每天在想什么呢。”
他浮在半空,稳了稳身形:“走吧,姐姐。”
行至宋城而尘灰遍地,衣衫为枝叶划破,鞋履破烂,他提步往前走,便听得市坊间的窃窃私语,面色霎时僵住了,忽就有种回浔山的冲动。
人说:秦王好断袖
秦王
好
断
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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