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这行做久了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可怜人,不幸的故事听得多了久而久之也难有触动。萍水相逢,生死有命,本来就是行走江湖的规矩。
我在临清寻到一户人家,说是人家,其实也只是一间废弃的屋子,主人早已逃走,桌椅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眼下无主之地多如牛毛,富户更是遭了几轮洗劫,也只有这样不起眼的小院得以幸存,运气好还能找到未带走的粮食,庇护下路过的几只猫狗。
“缸里有米,还堆了几捆新柴,一会儿我帮你接上骨,之后——”我检查那根折断肿起的胫骨,她疼得直哆嗦,见我望过来,伸手想摸我肩上的血口。
肉色的指甲留有淤血,手背高肿,小指软绵绵地蜷缩在手心里,大概也断了。我看着无奈,忙握住她的手腕让她别乱动,“小伤,无碍。”
“要治……”她沙哑地说道。
她说完一怔,坐在塌上不安地环抱住身体,破袄披着有些大,里面衣衫碎得不成样子,隐隐能看到胸前的雪白。
“不要用内力。”她像只受伤的小动物,我感到心疼,“之前怕是中了毒,又强行运功才让内力紊乱,我想着云梦的功法自成一家,也不敢贸然疏导,只能先帮你强压下去,等寻到云梦师姐就好了。”
她垂着头不说话。
“我去烧水,再找些应急的物什,去去就回。”
她摸索到床角紧紧攥着,轻轻点头。
我看她这个样子,本想说的留她一人在这养伤的话,也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断手断脚不过瞬间,人在这短短一瞬不会有任何感觉,所有排山倒海的痛意都在后面,折磨人的手段大多出自这个道理,不会致死但迁延难愈的伤痛,就好比与死亡相比,活着才是最难的。
我不知要在这躲多久,但伤口沾不得灰尘,便挽起袖子擦干净门窗桌椅,烧上满满一大锅热水,大冬天出了一身汗,里衣上的干血再次晕开,不知道是伤口裂了还是汗水浸的。
“吃了它。”我从小瓶里倒出最后一颗丸药,红色的珠子在她手心里滚了又滚。她也不问,仰头吞下去,这药有异香,这会她大概也品到了口中余留的滋味,瞪大眼睛看我。
她想问我,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提了一句:“你是暗香。”
既然识破了药的出处,也一定猜到这药不是善类,我将厚布条贴到她唇边,绕到脑后系了结,她乖巧地咬住,湿漉漉的眸子望了我一眼,便忐忑地挪开了。
是信任也好,不是也看的出是个精明人。她知道就算我有什么坏心思自己也无力挣脱,不如乖一点少受些罪。
我看得明白,不知她是聪明还是被打怕了,本不想多做解释,可还是不忍心:“药是毒药,化在酒里便能发挥十层药力,让人浑身麻痹而死。我学术不精也拿捏不住准头,药力和药量都很轻,估计还是很疼的,你且忍忍。”
“……嗯。”
“现在可以了?”我又问她。
她抿抿嘴唇,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跪在床尾,一手压住她的膝盖,一手握住脚踝。想要不耽误行走只能把错位的骨头重新对在一起,我使暗劲将断骨拉开,再叩转,她疼得呜咽,死死抓住我的衣角,腿上筋肉抽搐,如此关头我只得狠心压住脚踝,空出手将高出腿面的断骨按下去,她呼吸一滞,□□中挤出声尖叫,上身蜷起来,不停地发抖。
这样折腾耗尽了气力,之后我再捆夹板,她只抽泣一声,埋在臂弯里不再动了。
她是医者,医者不自医,如今只能落得这般狼狈,甚至说躺在床上听天由命,更让人觉得心疼,我拉开她遮住脸的胳膊,忍不住安慰她:“没事,等骨头长好了……你还能用云梦轻功的。”
江湖上的女侠,没有几个不喜欢云梦那身功夫。
女孩子又有几个不爱美呢?
又没人想当瘸子。
我不习惯安慰人,只顺着这个思路揣测着,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其实鼻尖都冒出汗来。
她红着眼圈,汗珠从咬紧的下颌滑到脖颈,眼神涣散,我怕她疼过劲再晕过去,忙拍拍她的脸颊,拿开唇边绷紧的布条。
她这才怔怔地松口,因着用力,先前咬破的嘴唇又渗出血来,我帮她擦了擦,她靠过来,长睫扑朔,泪珠子不要钱似的掉。
“抱我。”她说。
未等我回应她便将头埋进我的肩膀,手用不上力直往下滑,我只得接住她,身板僵得像根木头。
“没事了没事了。”
人这一生起起落落,要想活得畅快就看能不能及时宣泄出来,有钩子做引是好事,譬如肉体上的疼痛,牵动的委屈也好,绝望也好,总之哭出来就没事了。
我是这么理解的。
也没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你将衣服脱了,我帮你擦洗一下。”我想着这都是急着做的事情,看她渐渐平复下来,也说的稀疏平常,抬手看看手指上的血迹,“你背上有伤,正好上药。”
她哽了一下,许久才吐出口气,声音低哑:“你说认得我,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姓。”
自然是不知道的,暗香的真面目不轻易示人,真名也鲜少提起,一切都是为了保命,我不答她,只默默搬来锅子和木桶,闭好门窗,盖子一掀水汽团团升起,室内终于暖和起来。
她仰着脸,坐在椅子上任由我帮她打湿头发,我混着皂角水揉了揉,她舒服地眯眼,直到后背薄衫湿了,勉勉强强撕开血痂,她嘶了一声,又抱住肩膀,呈现出一种自卫的姿势。也因此裸背上脊柱明显,红肿的鞭痕交错,伤口边缘不齐,像是被倒刺勾破的,一路没到后腰。我这才懂深巷里的暴行怕只是一次余波,无论是断腿还是鞭伤,都只能说明之前有人想要囚住她,并从口中撬出什么东西。
“……喂,”察觉到我不动了,她感到不自在想要侧身,我连忙压住她,继续倒金疮药的瓶底。
毒药是最后一粒,伤药也少之又少,我叹了口气,把药粉敷到伤口上,“云梦也来北边,那你还能找到分舵么?”
济南分舵早就人去楼空,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我想云梦大多在医馆行医,论说应更稳当才对。
其实这么问也算唐突。
“我们避世不出这么多年,北边并没有分舵,这次出来也是谈掌门应王雨轩前辈所请,派师姐带人来帮忙的,”她老实回答,顿了顿说道,“后来……回程路上受清风帮委托,医治他们患怪疾的少帮主,谁知没几日,清、清风帮便被人灭了。”
我并不觉得奇怪,江湖大乱早在一年前便板上钉钉,杀人灭门的消息又十之八九汇入到暗香,由我们重新整理权衡,再做了结。
正巧清风帮的故事我知道另一半,离开分舵最后一个悬赏就是少帮主的委托,字字泣血要杀他亲爹。
清风帮帮主早些年与一伙盗墓贼合盗了位西域毒医的墓,分赃拿到一张无药可解的毒药配方,帮主势小怕被杀夺宝,便将此事潜藏多年,直到燕王起事,帮主命人赶制剧毒,不消几日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周围几大帮的管事,趁乱突袭抢走秘籍,如今已成为声名赫赫的大帮。少帮主写到此处不由泪染墨迹,他说自己与父亲不和,无意间撞破密谋只得装疯卖傻,害怕被丧尽天良的亲父斩杀,又派人连夜前往暗香求得保护。
这个任务未接我们便出事了,不过……
“清风帮可是一人不留?”
“除了少帮主突然发狂投井,其他人应该都逃不脱的,”她低声说,“我们有内功加护,轻功又可走峭壁,这才侥幸逃脱,即便如此……师姐为护我们突围,至今生死不明。”
也因此……云梦一行就是靶子,投井的却被一笔勾过了。
少帮主一死,那他看到的又有谁能知道呢,那张毒药的配方。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