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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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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蹭我,挪近几步,开开心心地偎在我怀里,我俩都是十几岁的身形,像两只取暖的小兽。

“丛霜啊,我不知道你在困惑什么,”她舒服地喟叹,青葱手指在我心口点了点,“不过万法归宗,观梦也如此,梦由心生,她有一个心,脱不开贪嗔痴恨爱恶欲。”

“这叫执。”

我抓住她的手指。

“这么说有点像佛法,可我们不是少林武当,谈不上净六根斩三尸。在医者眼中‘执’非恶事,肉体凡胎谁人不是心肝脾肺肾,喜怒思悲恐,五脏五情本就共存谈何弃之,无非在方寸中掌握一个‘度’。求得一个物我相谐、圆达通融而已。”

“怪不得你们劝人都是去看看风景吧,去睡一觉吧,去吃顿好的吧。”我逗她。

“……有什么办法,”她脸微红,认真地辩解道,“多少前辈被往事拖累不堪其扰的。世间心伤最难愈,噩梦最难过,唯有将心放在梦外,所以师姐们把它放到无伤痛的云梦山庄,赠与爱人,寄托医书,飞向华山飞雪和江南落花……不过暗示自己,当遇见别人梦中的万千景色,无数喜不自胜、肝肠寸断,乃至遇到自己梦里的执,记得两相比较才谈得起放下。”

她一手在下,做出支撑的动作。

“当你身后有一个金山,还会在意过去一个铜板么?当你有个安居所,还会害怕过去的颠沛流离?就算会,日子长了,有这些东西支撑你去面对往日的不堪,总会释然的。”

“这便是锻心了,等这些都安然渡过,你就如同牵着线的风筝飞高飞远,观梦一途才叫觅得自在,有所小成。”

“有道是——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沧海生白波。”

她说累了,停下来静静看着我。

她声音软糯,道理讲得明明白白,我听着舒服,抱着她向上托了托,下巴搁肩膀上,问:“怎么了?”

“霜儿,”她不知想到什么,小声说,“临走前我想看一眼师姐。”

“好。”

她偏过头,在我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带着一股红薯的甜味,我恼她小小年纪这么胡闹,又忐忑地念着梦由心生,莫不是我在想什么绮丽之事。

我认命地叹气。

梦里的这一晚,我们都没有睡。听到纷纷扬扬的落雪,听到雪压垮枯枝,听到在一片荒寂中响起的鸡鸣。四四方方的小窗落进鹅灰色的光,嘉言在我怀里动了动,睫毛结着薄霜,她呼出一口白雾,冲我笑道:“只是一晚上,怎么好像过了很久似的。”

是的,一晚上,我们却像经过三昼夜的大雪,如今万籁俱寂,不知是何年人间。

.

我俩踏过长阶,穿过这些白茫茫的雪,翻过一座山来到清风帮所在之地。

清风帮取清风明月之意,便是背靠峭壁,高楼揽月。此时正值雪后冰花弥漫,凝成半山雾气。

我们在山下村庄借住,很快就遇到了嘉言的师姐。

我没有见过这位云梦师姐,只知人叫白杭,与谈掌门师承一脉,在杏林居颇受尊重。说起事迹来,都道她自小从采药碾药做起,会走时就背汤头歌诀,十几岁崭露头角,不出十年便是一代杏林国手。

后来云梦派人在清风帮的后山找到她的遗骨,说是身重奇毒坠崖而亡,由嘉言收殓入馆扶回云梦。之后嘉言一身丧服前去暗香挂榜。以血还血,以杀止杀八个字由她说来,其中哀恸再难回想。

都说白杭师姐容貌清丽,性情温和,此时冰天雪地,我站在村口,遥遥见她穿过白雾走来,千铃入耳清越,灯盏中蝴蝶飞舞灯火荧荧……

我无法将她和崖下粉碎的断骨想到一处,一时竟不敢再看。

湖蓝色的裙摆扫过,脚步翩然回落,轻轻停在我身侧。

“我观公子脚步虚浮,眉目间有隐忍之色。”她端详我,上前握住我的手臂,温和问,“可是有伤在身?”

“小人、小人不过一落难家仆,并不是什么公子……”我万万没想到她会留步,只恭敬站好。“一点小伤,不敢劳烦女侠。”

“噗。”她的眼睛干净,光亮下眸色浅了几分,望了一眼我身后,“这位是?”

“这是小人弟弟。”我侧脸看嘉言,只见她埋到我另一侧肩膀上装睡,“她身子弱,央我背着,这会儿睡着了。”

“眼下还在打仗,生存不易。”白杭师姐叹道,她从衣袖里拿出个药瓶,看我不方便接过就直接放到嘉言怀里,“外伤好治,内伤万万不可拖延,你记得每日服一粒,可化瘀止痛去陈生新,他日若有缘,你便去云梦杏林居寻我。”

“哎,女孩子家出门在外可要留心,我家小妹走失至今,也不知跑去哪里了。”她看穿我的伪装,神情担忧,又笑着摸过我的额发,说道,“愿你们此去平安。”

我如鲠在喉。

她就算在清风帮做客,也不忘来山下看诊,心有大慈悲,一双妙手不知活了多少人,此刻说着来日杏林居再见的话,却不知此去只落得客死异乡,魂归故里的下场。

……天道不公。

“师姐,师姐!”我喊她,“也愿你……”

白杭师姐背过身挥挥手,我这一回头却见狂风大作,琼浆乱玉从耳边肆虐刮过,人影顷刻碎为一地白。

我咬住唇再说不出话来,低头背着嘉言继续走,搭着我肩膀的小手越收越紧,直到紧紧攥住,热泪一滴滴流进我的领子,贴着皮肤烫到胸口。

“……乖啊。”我将嘉言朝上颠了颠,她紧紧环住我。

“霜儿……”她呜咽着,几乎泣不成声,“我在桃源津长大……喝的汤药都是师姐按时煎好送来的……不仅如此,每日望闻问切……也是她亲自上门,仔仔细细录好脉诊……”

“我总是调皮……后来去翠微居打架,她都专程跑来送伤药……”

“她最爱讲道理,引经据典的……我们一群小孩都犟不过她。”

“我不怕掌门,不怕澜姐……我最怕她了……”

“医者之心如父母……”

“师姐……呜……”

“他们、他们怎敢……”

泪滚下来,有几滴落在雪上,融成一个个小圆坑,我不知随梦而生的小嘉言是否已经预见师姐的惨死,骗人的安慰也就没有开口的必要。

回到住处,嘉言盖着被子缩成小小一团,她哭得急,现在还有些气息不稳,我隔着被子抚她的后背,她泪眼朦胧瞧我,惶惶然来拽我的衣袖。

“霜儿……我好疼啊。”

我一时心如刀割。

而恰到此时,山上一声爆炸,只见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冒着滚滚黑烟。

嘉言骤然来握我的手。我索性躺进被里,伸手抱住她,心说就算是天崩地裂,山上滚火球也不管了。

乡邻都被惊动,四处叫着清风帮走水,大家奔走救火,一时都是呼喊之声。

慢慢地,又都落了下去。

“清风帮灭了。”

嘉言在一片死寂中轻声说,“霜儿,我们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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