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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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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就好比一幅丹青,山水好置,但要添上栩栩如生的人就需在细枝末节上下功夫,非工笔不可胜任。

没有来过又不曾记得,这工笔也就没法用了。

于是我心想这不过是个粗制滥造的镇子,踏出山门时没想过躲藏,谁知狂风过后,市集上每个铺子扎的竹竿,污黑的青石,瘦削的骡子,两颊深陷眼目浑浊的行人,还有北方枯槁的天穹,一俱摆在我面前。

我看不见哪里有破绽。更有甚者,灰衣破履的人群就像灰泥样的洪水,他们有富贵的、贫贱的,担忧苦恼的,也有谩骂嘶吼的,而我和嘉言是两团紫蓝,落在其中格外刺眼。

人朝我们走来,又分成两股,偶尔目光交汇,神色呆滞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托了托背上的嘉言,低头朝拐巷走去,路旁两人盯着嘉言许久,跟在我身后互相打眼色,手压在袖里不知藏着什么。

……嘉言还真惹上了麻烦。

念头一起,我快步穿过窄巷,踩着屋檐滑到临街去,临街尽头是个大户,门户大开,不知都被洗劫几次了,我一边惊叹梦里的构设如此真实,一边弓着背掉进后院里。

伤口又裂了。我忍着痛闭好柴房的门,回头问嘉言:“你惹到什么祸事了?”

柴房又潮又冷,不知关过什么,墙壁上还溅着几道污渍。

嘉言被我放在柴火垛上,伤腿不用着地,坐着也和我齐高,她吸了吸冻红的鼻尖,惨兮兮地对我说:“丛霜,我冷。”

我瞪她。

她别扭地晃晃冻白的脚,轻轻蹬我一下才小声说:“可能是师姐找我。”

“找你?”

“算着日子,她们应该到清风帮了,清风帮在这里势力大,八成是受师姐托付来寻我……”她分析地有模有样,“你把我送到清风帮就没事了。”

我只觉气闷,心想送你回去,然后再去临清城救你不成,“不行,北军不知何时打到这儿来,当务之急是南渡去找在两湖的云梦医馆,清风帮我信不过。”

“你不给清风帮说一声,不让我给师姐送个口信,”她睁大眼睛,笑出声来,“刚才那一面,他们肯定以为我被贼人掳去了。”

奇怪,我本来只是送她下山的路人,刚才心急,直接说出要抛下她师姐南渡的想法,她没有觉得我居心不良,没有赌气离开,也没有执意要给师姐通信。甚至除了刚见面的一点娇蛮,她都乖顺得不像话。

我再次不知该说什么,小冤家倒是左顾右盼,然后期期艾艾地过来牵我衣袖,“丛霜,我冷,还饿了……”

“……”

老实说,我受不了她这个样子,只得跳墙而去,从仆从的房里搜出几件破旧棉衣,衣上满是补丁,边上又漏出几条棉花,一看就是逃难都不屑带着的。

天渐渐暗了,我点起一团枯草堆在墙角,借着光帮她把碟音上的花拆下来。挽着头发的蝴蝶金饰一摘,如瀑的长发落到嘉言裸露的肩上。

不像我遇见她时她的头发干枯打结,最后只能剪去。

我不由摸摸她的脑袋。

她解下胸前的蝴蝶饰品,害羞地揪住衣角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脱……”

“就你这腿么?”我笑出声,不由分说先把破袄给她裹上,她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小脸冻得青白,散着头发也不像贵家小姐,反倒像个小乞儿。

脱倒是不必,碟音由上好的绸料缝制,又是齐胸襦裙的样式,我拿匕首将袖子拆掉,花瓣一样的裙摆也齐腰裁去当一件贴身小衣,心疼得嘉言都要哭了。

她蹬来蹬去还是被我套上仆役的破棉裤,腿重新上好药,还穿了一双乡下人的棉鞋,好一番打扮后,她坐回柴火垛上打哭嗝。

“怎么了?”

“你把我弄得好丑。”她摸着头顶的小髻说。

“嗯,转过脸来。”我唤她。

“……”她横眼过来,两鬓垂下的软发跟着一甩。

我笑着托住她下颌,拿出半截眉笔给她描画,不是黛眉开娇,而是将眉毛描浓眼睛描长,易居的易容之术闻名江湖,常年在外执行任务的我颇有心得,再说嘉言没长开,很容易修出一副少年郎的扮相,“我们是一对兄弟,主家在金陵跑布匹生意,结果北方铺子被人抢杀,伙计死得死逃得逃,你我无处傍身只能南下找主家……嗯,主家姓钱,我叫钱阿五,你叫钱小七好了。”

嘉言从我说第一个字就在憋笑,钱阿五一出,她再忍不住了,埋进我的肩膀笑得直抖。

“你在外面这么久都没有扮成男孩,怎么现在要这样了?”她饶有兴趣地问。

建文二年遇见嘉言时,她已历经诸多折磨,性子有些沉默,一路上从不问我这些,我一时感慨,抚了抚她的后背。

“是因为我好看吗?”她抬头弯眼笑起来,“若是兄妹,你怕我被人拐卖,若是姐弟,出门在外姐姐就不好说话,你要照顾我,还要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丛霜啊,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啊。”

她这样叹道,丛霜啊,听上去也像极了后来她叫我霜儿。

她的眼睛晶亮,火光映着,尽是一片烘热的赤诚。

.

入夜。

我在厨房找到几个干瘪的红薯,因为太小漏到灶台下才没被搜刮去,兜来一并丢进火里烤了。等我换好衣裳,嘉言已经瘸着腿凑过去,扒出一个剥开吃起来。

“丛霜你也来吃,不饿么?”她鼓着腮帮。

“嘉言。”

“唔?”

我望着无比真实的火光,担忧丝毫未减,心想眼下的梦境兴许云梦有法子,便蹲下问她:“常听说你们云梦的锻心……梦是什么光景?”

她咽了一口,眼波流转,认认真真地看我。

“锻心是观梦课业中的一环,也是云梦每年考校的科目。凡是有入梦天赋的师姐每日都要去过一遍——当然有师叔看顾,最凶险也是狼狈点罢了。”

“这么说并不足虑?”

“非也,梦是入口蜜糖,亦是封喉毒药。天赋好只是入门而已,再往细说,心性不坚之辈,以及孩童时经历坎坷、平素诸多求不得的可怜人,会在梦里愈发看不清自身。锻心在于诘问,在寻到心魔除之,由此窥得梦中大自在,方可破茧而出。”

她软绵绵地坐着,一字一句娓娓道来,添了几分翠微居大师姐的风采。

“旁人不知,就说我自己吧。”

“我并不是内门弟子,”她低头说,“我本姓李,父亲是个小官,当时胡惟庸案牵涉过多,朝中无人只得回调家父。父亲怕此去凶险,临行前便将弟弟和我送往武当与云梦,只求连坐也能留下骨血。我胎里不足,幼年就在桃源津养着,平日里跟着澜姐瞎闹,后来云梦山庄的叶长老喜爱我,便把我揽到她们一族,直到九岁时父亲想接我回家,我没有回去,门里才说过几年收我进内门。”

“我不想回金陵,也不想回家绣花,我在桃源津过得自在,后来搬去翠微居也被师姐照顾着,这些都是师门的良苦用心,要知道自小在云梦山庄长大的孩子都不曾尝过悲苦绝望的滋味,若是有天赋,一经点拨,观梦之途便走得坦荡。”

“只是丛霜,人总是要长大的,云梦山庄能给一个圆满的过往,长辈慈爱,姐妹扶持,却不能保得前路顺遂,甚至得到后更难失去,见到公平也更难忍受腌臜之事。很多出去的师姐回来困于痛苦的梦境,最后不得已放弃观梦。”

这些话嘉言以前陆陆续续讲过,有关她的过往和见闻,如今仔仔细细说来,我听她讲解,突然想起……那靖难后的嘉言又付出了多少心血,才得以披荆斩棘杀尽心魔噩梦。

她从没向我提过。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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