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那群畜生,畜生!”
他哭。
“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喊。
轰——耳朵里充满血,冷光消却了,我跪倒在地上,眼前全是血和火,全是尖叫,船在怒号,飞扬起数不清的木屑和残渣,师兄踏着这些灰烬冲进门楼,他举刀杀掉两个喽啰,血划过一条弧线,染透了窗纱。
像儿时师兄驮着我去看的皮影戏,跳跃的皮子,铿锵的鼓啰。师兄一脚踹飞大汉的大刀,大汉掐住师兄的脚踝。
“咯。”
不!!
我猛然回神,撕扯着嗓子喊,从接连塌陷的木板中奔跑,我奋力地朝快被烧毁的门跳去——
师兄旋身飞踢,单脚落地后奋足前蹬,大汉捡刀回身,刷的一声刀风擦过他的脖子,断下半截发丝——
他是不想活了,他要……
我踏进门,只见大汉收刀回刺不及,露出破绽,师兄执刃朝大汉心口刺去,可哪有这么容易,大汉本就心狠手辣,是个刀上舔血的亡命徒,他微眯眼,索性刀尖向上,直取师兄腋下。
只要偏一点点!只要一点点!
我发出声嘶吼,翻滚向前一个虎扑。这一刻被放的极慢,是的,我竟这才想起,大汉正是杨林,德州的匪首,德州城外堵截我们的畜生。这个人师兄追杀了一辈子,师兄死后我又找了两年,最终死在门里三位前辈的围杀下。
但人死执念便散了吗?
不会的,哪怕深陷黄粱旧梦,血海深仇都在啃咬我的骨髓,我见他一次,恨不得生啖其肉,恨不得撕碎他的影子,杀,再杀一回!
仇深执深,如堕阿鼻地狱。
我看见越来越近的刀刃,心想以杀止杀果然是给活人看的,活人因死而活,所谓的蝴蝶沧海,日暮白波我终究看不到。
我做不了观梦人。
涛声如吼,万马齐喑,这一切愤怒的声音,鲜红的底色间,响起一阵铃声。
——和一声叹息。
不过瞬时,强劲的内力笔直切入,一招痴人说梦轻轻掠过大汉与师兄,大力将我惯出一丈,我被夹裹着破出门窗,落在船舷上摔断了一根肋骨。
“……嘉言。”
水上凉风阵阵,我挣扎不起,这才听见家仆从四处吆喝的声音,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船塌起火,光滑的甲板上落日如血,嘉言的白鞋落在上面,一步步朝我走来。
痴人说梦的功力不输她全盛时候,我抬眼看她,也见她一步步长高,身骨抽长,衣衫换染,轻纱薄裙长曳于地,扫着残阳的影子。
——风停了。
她气势迫人,要比平日里教习师妹的模样还要严肃,我心下惊骇,走火入魔的癫狂瞬间一空,犹如醍醐灌顶,对准脑壳浇了个通透。
“霜儿,逝者已矣,你忘了么?”
她说。
“悲回风之揺蕙兮,心怨结而内伤。
渺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
悲回风脱胎于屈原的九章,我从没听嘉言唱过,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面容素净,每一个字清晰念来,飘向茫茫运河,震动复又响起,岸边、船只、天色一并被浸入水中,成片的颜色剥脱。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和之前的仇怨不同,我忆起归去兮常年未散的瘴气,绵绵阴雨,暗香的吊唁太多,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但总有些东西留存下来,可能是小巧的梳子,乞巧的喜蛛,断碑下一株株新兰,袅绕不散的酒香,衣衫缝有的染血的名字,还有歌罢后握紧的刀……
不信前尘后世,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眼睛酸胀,我恍惚跟念。
——“归去兮,归去兮,子去不还兮。”
话出自我口,遥遥望去,窗户里摇曳着的师兄和杨林的身影终是风化为灰,消失不见。
嘉言蹲下来,我看进她温柔的眸子,她伸手抚摸我的鬓角、脸颊,最终合上我的眼:“霜儿,快回去吧。”
我感受到唇上的温热,却也浅尝即止,随后呼声响在我耳侧。
只听道:
“有人在梦,我欲往之,栩栩如蝶,我筮引之。”
……
“今我来矣,同袍同归,陶然一梦,迷途知返。”
我明明闭着眼,却从黑暗中看到两只闪光的梦蝶,蝶影翩翩,与一曲三叠相携,它们欢快起舞,朝白光渐亮处徐徐飞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