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2)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几段往事,亦有杜撰的话本,有血有火也有柔情悱恻。我从梦中苏醒,听见的是一首春歌: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睁开眼,看见从江南的斜窗飘过的一团落花,阳光正好,窗前绿意之下光影斑驳,水车咕噜噜转着,几个穿着归鸾衣的小姑娘在洗药晾晒,鼻腔充满新鲜的草茎被折断和汤药煮沸的味道。
这是哪?
我摸到缠至肩膀的棉纱,一层层一段段裹到腰间,伤口有些疼,但更多的是消肿药的凉爽,四肢沉重使不上力,我只能转头打量身处的这间木屋。说打量,其实心生怠惰,想着只要嘉言在就是安心的。
暮春时节落花满地,天也渐渐热了,床上围起纱帐,轻飘飘地垂下半壁江山,有一角盖住午睡的美人,只见那些云云袅袅随风吹起,从如云的墨发滑到手臂。
如今一见,恍若隔世。
她还在睡,春衫薄透,两颊微红,却不知怎么总在蹙眉,我伸手拂过她的眉眼,指尖隐隐有湿意……傻姑娘,梦里咄咄逼人的是你,一掌把我打出梦的也是你,怎么我没哭你倒先掉泪了?
你本是潇洒来去的梦中仙子,哪值得为我这般忧愁。不好看的噩梦,那也都是假的——这还是你劝人的词啊。
她像是听见我的叹气,眼睫缓缓睁开,水洗过的眸子朦朦胧胧望着我,看了又看,才哆嗦着握住我的手,整个人凑了过来。临了她又近乡情怯,只贴着怕压到我的伤口,身高腿长的人缩得小小的,像只收了爪子的猫儿。
“你入了我的梦。”
嘉言缩起来不做声。
“说话。”
“大夫救人……有什么可说的。”她闷声耍赖。
我气一岔刀口都疼了,仰起头来说她:“别唬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引梦观梦哪有以身代之的道理,再说每次不得超过一炷香,你呢?”
“我自然——是不一样的。”她含混着字音,支着脑袋说的正正经经:“那日你受了重伤,我被倭人拖住没能及时施治,害你失血伤到心脉脑窍,就、就算救回了……也难苏醒。”
“我……我不甘心。”
我定定地看她。
她红着眼眶落下唇角,重复道:“我不甘心。”
“我想你活着,活得更久更久,最好比我这个懒皮活得还久……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便想多陪着你,这样你生病受伤我也能及时做些什么,当然这也是痴心妄想。”她声音低落下去,“之前只是忧虑,这次噩梦成真,就算我给你备着这么多的五气朝元丹也毫无用处。”
“我比不得解语那个冷心肝,打听不到消息就不去寻找,最后宽慰着干脆两忘。霜儿,我十五岁自忘心转去愈梦,从来都是追着‘我执’赴汤蹈火,未有一丝后悔。”
嘉言不吝啬与我缠绵,说情话时她是最温柔小意的姑娘,宽衣解带又热辣似火,她在我面前坦诚炽热,从不欺我,我亦不疑她。我俩相伴多年,见不到面时她总笑着说有下次,有时发懒飞鹰便不写了,偶尔去暗香跑商捎我一程——她对情爱向来游刃有余。可如今她一遍遍说道不甘心,一声‘我执’让我心中大恸。
“傻瓜,说起观梦来头头是道,结果你还闯进我这个执的梦里,万一出不来可怎么办,就不知等忘心道的师姐来么?”
“你伤得这么重我当然不敢托大,本来已经向云决师姐去信,在她来前我先做了一次观梦,”嘉言说道,“一炷香的时间我见到你在靖难那年,就知道这次师姐来都救不了。”
“这是为何?”
“云决师姐自小长在云梦,她只在病人中斡旋,不像横行江湖日久的澜姐揣摩旁人如走浅水,霜儿,只暗香和战乱这两处考题,对观梦人的荷重就太大了。”嘉言换了个姿势窝着,终于说到得意处,弯眼轻声说,“而我不同,我们少时一同走来,你的梦里本就该有我的位置,我去当这味药引又有何难呢?”
她说的自信,竟一扫之前的难过,说起自己是药引也轻飘飘的,半点不提担了多大风险,我没有戳破,只压下苦涩顺着她说:“后来呢?”
嘉言却沉默了。
屋内沉寂下去,窗外便依稀传来诵读声,小姑娘们背的是《梦占》,嘉言闭眼听了良久才说:“李渔先师曾说过,医人者自戮,观梦者自苦。你知道这是何意么?”
“嗯。”各大门派都有埋藏酸辛的地方,对云梦来说一面是每每路过都要诵读“大医精诚”的龟虽寿,一面是观梦台上孙盈祖师的墓碑。李渔的前半句话里有孙盈被疫民杀害,白杭坠崖而亡……后半句话里有溯梦林阴鬼哭嚎,层层求不得。
“自苦,说的是观梦入梦中看到万千执念都要抱守明心。”嘉言看了我一眼,“你在梦里一瞥,无论是当年落难的叶嘉言、仇人杨林、还是你的师兄任瑾都是镜花水月,哪有人会去投水捞月呢,梦魇梦魇,你与执牵涉越深越难逃脱,最后只会溺死而已。”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嘉言在梦里说的话也愈加清晰,嘉言、杨林和师兄是我梦境中三处死结,原来破梦之法只有不救不杀不帮,且观梦强调一个观字,不观也只会像最初迷失在六童子山一样,更是死路一条。
正如观梦台的石碑所写:万千迷梦观自在,我自守得清明心。
“原来如此,我的梦能改动的只有我自身么?”
“是,可你我都知道这太难了。”嘉言莞尔,“那便另辟蹊径,你的梦太凶险决绝,那就变成两个人的梦。这样你出手相救的不是执,而是真实的我,另外我会些控梦的皮毛,好比你之前是只小船,那我就是船上的帆与舵。”
她说的神采飞扬,就像跟人打架又打赢了一般,我知道她付出诸多心血,也不再执意说太危险之类不体贴的话语。我懂嘉言此番豪赌的用意:诚然两人入梦风险更甚,但我们彼此托付后背,互相信赖,信对方心性坚韧,我能不惧万难再送她出山东,她亦敢再入清风帮直面白杭之死。我们未曾杀敌,却不次于同握兵刃共赴战场,手起刀落之时我更察觉到嘉言毫不掩饰的自信——她相信能胜过我所有的执,将我带出来。
我一时不知该羞涩还是该感动,这场赌赢了,她大喇喇闯进梦里,左推右挤到我面前,我登时眼前心中全是她,更无暇再与其他鬼魅纠缠,可以说正是这点自信救了我们两个。
“自责令人精进,但也令人难以享有快活。”她说,“霜儿,你要期待、要索取,这样你才会更坚定更无余力地奔去梦外,啧,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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