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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梦云雨(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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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一别后雨季转来,只听得夏雷阵阵,不日骄阳就被乌云遮去,嘉言住在江南渔村帮在当地行医的师姐打下手,她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衫,头上还戴了顶小布帽,坐在火塘旁添柴煮药,手里拿着医书翻来覆去地背,屋廊外大雨瓢泼,雨珠子顺着茅草连成细线,水田里远远近近一片蛙声好不热闹。

雨天让人发困,她像只懒猫一样窝在稻草垛里哈欠连连,木慈师姐过来胡噜她头发,一边添柴一边笑话她:“你说你好不容易出了溯梦林,上次斗梦又拔得头筹,云决那天还给我说你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呢,结果你就撂挑子打她脸。”

“背书煮药看诊辛不辛苦?辛苦就对了。”

“师姐——”嘉言就乖乖蜷她怀里。

木慈心更软,知道她年纪轻轻就受此磋磨,好不容易保住命回到家来,怎么忍心再苛责她,“一会儿我再给你看看腿,我这也没旁的事,你就早睡些。”

然而早睡也是不可能的,师姐妹住在竹楼的不同房间,嘉言就偷偷点油灯起来看书,从本草明言十八反到阳维锐眦外关逢,雨渐渐下大,从竹林到水田,旷野混黑,只有河道流水奔去长江。

“咚。”轻轻一声,嘉言从昏昏欲睡中惊醒,她狐疑地打开门,只见门口余下几点不寻常的水痕。

事有蹊跷,她并未就此放松,反倒伸着脖子朝屋顶瞅了瞅,这时候哗啦一下,黑漆漆的人影从屋顶悬下来,来人裹着稻草横生的蓑衣,竹篾编的斗笠排着线掉水,打湿了一张俊俏的脸。

所以说,暗香这点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嘉言眨眨眼,和这不速之客对视良久,话一出口也很上道:“人杀完了?”

“嗯。”声音闷闷的,正是丛霜。

“怎么今天没带□□。”她推着丛霜进屋,将门锁死,活脱脱一个杀人放火的同伙,“没被人盯上,也没受伤?”

“连夜出城跑到这来,人皮子水一泡就闷得紧,也就摘了。”丛霜单手摘下斗笠,轻声说,“都没事,我来……是有一事相托。”

她说罢就将蓑衣一摘,露出斗篷胡乱包的一个襁褓来,惊得嘉言眼睛瞪圆,她连忙稳住神去看,小婴孩睡得正香,两只小拳头攥了又攥,梦里还呷呷嘴。

“小姑娘生在四月初十,她娘唤她苦儿,我觉得不好听……就擅自起了大名叫忘忧。”丛霜说着有些气喘,抬眼看她,“她娘想让我带她去暗香,将来好为全家千条人命报仇,可我觉得这不妥。”

“这个仇报不得。”她将襁褓递给嘉言,叹道,“还是你带她回云梦吧。”

嘉言被噎的失语,她不知道该说丛霜深夜来送孩子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还是该说这一连串隐晦的信息太过骇人,“你……她,这是个哪家的遗腹子?”

杀了千条人命,又是报不得的血仇,种种线索如同草蛇灰线,嘉言突然觉得这永乐二年的夏天有些冷了,她抱着一团软乎乎,只觉是揣着硕大一个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接也不是,烦恼的像只炸毛猫,“你们暗香谷的胆子也太大,我当你们只杀人,结果还能从那位手里抢人命么?”

“本来只是杀人的,”丛霜老实坐在凳子上,小声说道,“我看她这么可怜,就偷出来了。”

“……”嘉言只能认命,她回头也拖了个凳子坐下,“霜儿,我无意打听你这次的任务,只是我必须先明白带她回云梦山庄会承多大的风险,又埋下什么祸患……你要是……”

“做都做了,说清楚也无妨。”丛霜打断她,声音落下去只剩屋外的雨声,她抿抿唇哑声道,“这还是要从天下易主说起。”

“去年方孝孺诛十族的事人人皆知,建文一朝的臣子死的死流的流……如今过去一载,什么冤情刻意忘的也该没声音了。”

“然而两个月前,有人来暗香挂榜,要杀的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几个女人,刀堂的师姐生气要赶那人走,结果那人哭着跪求,说都道官府不应自有暗香应之,圣命不让人死,你们连给几个女子递刀都不敢吗,师姐一问才知……他是教坊司的一位龟子,受……几位罪臣之妇所托,亲自给她们买命。”

嘉言一愣。

“刀堂师姐说与暗香的做派不合,便将此事压了两月,曲竹衣想做,我怕她一时冲动再屠了教坊司,便自己接了来,所以这趟任务只在我个人名下,暗香查不到,契纸也没留。”

“……这事做起来并不难,和往常一样,我只需去教坊司里蹲守几夜踩点走穴,拔刀杀人而已,不过是多了项见到苦主问清实情……”

丛霜捏着手指,少女的下唇轻轻颤抖。

“二十条汉子严丝合缝地看管几个妇人,让人求生不成求死不能,只躺在床上被人奸污,日夜不得休,有一个已经害了重病……其他的都怀有身孕,那司主报到殿前,口谕说……儿子便做龟子,女儿养大又是一棵摇钱树。”

嘉言打了个寒噤,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在竹床上酣睡的小婴儿,凑过来握住丛霜的手,“她们……竟没一个想活么?”

“……是,她们怕我难做都是自我了断的,带上肚子里的一尸两命,可就算如此……我也第一次尝到人命难背的滋味。”丛霜眼圈一红,她连忙低头去,只盯着膝上握紧的手,“事已至此,也没法说什么留得青山在,或者斥责她们太过软弱了。”

暗香自开山以来就劝人抓住一线生机,哪怕死也要以血还血以命抵命,可做狠辣的刀太久,也忘了世间多的是力有不逮的凡人,这些罪妇谁不是从前的诰命,一朝从丰衣足食跌到吃人肉的炼狱,一没天分二没境遇,在这腌臜的牲畜圈里只求速死,却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一根麻绳、一把刀都不被允许的时候,那一根麻绳、一把刀就是抗争了。

“你放心,随手救的苦儿也不是哪位罪臣的遗腹子,只是她母亲遭人□□后产下的……娘亲不疼也没抱过,临死了却想将自己无力报的血仇强加给她……”

丛霜顿了顿,“我觉得这样不好,反正也没写在买卖里,就自己随性做了。”

油灯下的杀手不到双十,这几年的亏待让她比同龄的姑娘更青涩些,可她坐在那,摇曳的影子透着阴暗处生出的种种枯寂。她说得沉稳,就算中间红了眼眶哑住嗓子,也按捺住情绪讲的毫无纰漏——她做的事更是如此。

“这就很好了。”嘉言一改平常撒娇揩油的作风,结结实实撞上去将人搂住。她感到怀里的躯体僵住,甚至有几分颤抖,再回想起几日前丛霜孤零零地坐在屋角,平淡的一句没胃口,心一下被揪了起来。

那般恶心的事看上几夜,人血滚上一圈,她的霜霜不会哭不会说,只被这沧浪裹进深渊,随洪流而去,半点声音也无。

“没事的。”她的霜霜。

丛霜奔波了几夜,撑到这里已经强弩之末,她被嘉言按在床上歇息,屋里不知点了什么香片,轻轻袅袅的像陷入云梦的荷塘里,她朦胧间听见嘉言出门去,将苦儿抱到师姐房里,大概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她想睁眼看看怎么了,眼皮却沉得撕不开,过了一会儿嘉言窸窸窣窣爬到床上来,香香的一只过来暖着她。

“笃笃——咣咣。”雨声中竹梆子的声音由远而近。

丛霜终于舒展开身体,她沉进甜梦里,脑袋一团乱转的光影,只冒出一句感叹来:都说一日风波十二时,那风波停驻的便是在嘉言身边这一刻了。

天明,嘉言醒了,她懒洋洋地裹着被子坐起。香炉里的安息香已燃尽,只剩一点甜腻的味儿,身旁的半张床铺收拾齐整,那人仿佛从没来过一样,身体用过引梦术后十分乏累,她软乎乎地打了个哈欠,好不容易推开窗去,只见雨停了,苍山翠洗,自有一番风情。

教坊司一连死了五个朝廷钦犯,圣上不悦,派人下去查问,这一查就查到当年十一月,无果,最后只能草草封案,而那几具凄苦的妇人尸体,也奉命扔去乱葬岗喂狗。

不管怎么说,永乐二年的盛夏就这样悄然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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