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梦云雨(上)(1 / 2)
《梦占》是本奇书。
云梦弟子在某次夏夜奇谭中评出谁是最毒的课业,它就排在“见血封喉”《千金方》之后,美名“含笑半步癫”。新入门的小师妹拿着刚领的书十分不解,不对啊师姐,你看,《梦占》它字数不多,大考也不涉及,更重要的是内容普适,故事趣味横生,拿来当睡前读物都可以,这一个个把它投上第二的忘心宗师姐……怎么看都是苦大仇深的样子。
岁岁年年夏夜奇谭,紫藤凉棚下的师姐总是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说:“正因为它看上去颇为无害,后来原形毕露才招人怨恨。我以前也跟你这般天真,哪里知道忘心宗要考整套梦占,附录易经四卷,又哪里知道有掌门和前掌门的泼天毒药呢?
”
小师妹恍然大悟,又过来宽慰师姐:“师姐宽心,不止忘心的,且放眼云梦手录,处处都是叶掌门缅怀掌门师姐。”
“——都是毒。”
师姐掩面而泣。
回来继续说《梦占》,这本书由云梦十八代掌门叶澜及师妹整理,节选小段《周易》和名人奇事,看不懂的当故事,看得懂的早参悟,冥冥之中便是入忘心宗的缘法。就如笔者叶澜,开篇诗选自周公解梦残卷,仅四十字,她就能洋洋洒洒批出四五页的典故,其博学和灵通之才离不开幼年时读《周易》,天赋初显,少年时锋芒毕露,到如今冠绝云梦。
那开篇诗也是耳熟能详,其诗曰:
夜有纷纷梦 神魂预吉凶庄周虚化蝶吕望兆飞熊
丁固生松贵江海得笔聪黄粱巫峡事 非此莫能穷
丛霜不是云梦弟子,她没空读书,更谈不上背书,为什么能记住这四十个字——准确地说是其中某一占,还要说回永乐年初。
那一占名:黄粱巫峡事,楚女会周王。
.
经靖难一役,收拾干净炉灶日子总是要继续过的,菜市口忠臣孝子的血褪去,从建文四年六月起,冬去春来、春消夏长,等到永乐二年,金陵如火的夏日踏着游人的脚后跟撵上来。西街坊不知谁家新娶,几个账房围在一起吃西瓜,议起新妇如何貌美如何贤惠,丛霜蹲坐在屋角,旁边的大槐树枝叶茂盛,垂下一枝绿帘给她遮阴。
少女年纪尚轻,只是身形过分瘦削了,她将气息压得绵长,暗色的衣衫与阴暗浑然一体,起风时光斑就在她身上起起落落,像是照着一块沉寂的石头。
“嘿,我找到你了。”这时屋角另一头又跳上来个少女,一身千铃衫清爽可人,配着耳环玉佩的响声让这处的古树屋檐刹那间活泛起来,她仗着轻功好,两手抱着西瓜径直跑来,一笑就露出两个梨涡,“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混喜宴也不是这么混法?”
丛霜懒得抬眼只嗯了一声,复又抱住膝盖,将下巴靠在上面,嘉言换到侧面瞅她,她偏过头去说,“别闹。”
嘉言气的拍她一掌,结果木头就是木头,哦是石头才对,绵软的一掌打过去连动都不动,还硌的她手疼,这才几天没见怎么这人又瘦了?嘉言过去捏她下巴,少女呆愣楞地看她,一双眼睛才慢慢活转过来,透出几分不解。
“昨日吃了几顿饭?”
“……一顿,因为任务急要赶路。”
“那睡觉了吗?”
“要盯梢,在屋上合了一刻钟的眼,大概也算睡了吧。”
嘉言听的直磨牙,一字一句挤出来:“那今天呢?这都正午了也该吃过了吧。”
丛霜被她捏的皱眉,这才感觉到眼前这个医者要生气了,她刚想撒谎,又被这股暴起的怨气冲的结巴了一下,牙齿磕碰着说:“我没胃口。”
她面色发白,眼底下青黑,一副内力亏空要晕倒的样子,可她不会说自己劳累难受,不会讨饶,没胃口几个字说出来都平铺直叙的,简直给人的火气再浇上一桶菜油。嘉言心想还好她能忍,便松了手,蔫蔫地挤进这憨人的怀里,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苦夏嘛,那你是想吃瓜,还是去城边上吃粉?”
“没有什么想吃的,就是恶心。”
嘉言抬头,丛霜心虚地将眼睛移到一旁,说完这句话又转过来,长睫不安分地扑扇两下,神情有些无措,“这半年来的任务一个比一个刁钻,人手又少,我累得有些周转不过来,歇段时间就好。”
这就很不对了,嘉言沉思,丛霜不会多话,她自己兜不住主动解释,只能说明心里的负累到了极点,更不妙的是两年前的创伤都没养好,这铺天盖地的人命压下来,迟早有崩断的时候。
“你这次也是来杀人?”
丛霜身子一震,她憋着气,许久才诺诺道:“是,杀几个女人。”
说罢她又自言自语解释说,“虽说是几个,但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流,住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难闯的高墙,我一个人也没事的,你别担心。”
还是不对劲,嘉言心沉下去,转身抱紧她,少女的眼睛依旧干净澄澈,“那你就陪我去吃粥。”
“好。”
两人一个牵一个跟,慢慢踩着瓦砾从人家新婚的屋角上下来,嘉言舍不得那个瓜,一路抱到粥铺,她将大圆西瓜放到桌上,给自己点了碗荷叶粥消暑,浑然不管丛霜不吃的说法,招呼店家来一碗滋补粥。
“这家是新开的,”嘉言看丛霜欲言又止,忙说,“东家是杏林居的师姐,药膳绝对不是唬人的噱头,你尝尝。”
丛霜看她呼哧呼哧吃的开心,也小心端起小碗,滋补粥里有枸杞、百合、银耳、玫瑰,另有花生和蜂蜜,粥是热腾腾的,难得勾起一丝食欲,她拿小勺慢慢吃着,在火烤的夏日里激出微微的汗,初时热,但等汗消了又油然而生一股清凉和酣畅。
“脾胃不好,吃寒凉的就难以克化,”嘉言说的认认真真,“你恶心不想吃,也多多少少吃些水米免得败胃,风餐露宿饥饱无常的日子还多着,别年纪轻轻就坏了后天之本,我知你本事了得,可既然是血肉之躯,就该归我管。”
丛霜吃得慢,这会儿听得一愣,面上隐隐有些红晕,垂下头去轻轻说,“哪有这么严重,我……我向来会看顾自己。”
可不是吗,她内里是个多温柔的姑娘,脱去机关片甲,一双素手纤细又干净——哪怕它们攥着暗器和匕首,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嘉言都觉得如此。这朵空谷幽兰什么都会,她会烧火做饭,会为她上药,会背着她跑这么远的路,嘉言弯起眼睛,甜甜蜜蜜地附和道:“嗯,恩公自然是贤惠的。”
丛霜只埋头喝粥,她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这样就好了,嘉言托着腮想,她这才像个惹人疼的少年人。而不是坐在屋角、埋没在夏日的蝉鸣里毫无生气的杀手。
是她的霜霜。
两人吃过粥就结伴逛金陵,不知不觉晚霞红了半边天,嘉言心里不舍,但彼此都是漂泊的江湖人,也懂得聚散自有缘法,就算有疑虑,别人门派的事莫管莫问才最妥帖。
折去秦淮河边的垂柳,嘉言叹了口气,少女之前灿烂的笑脸松下来,只跃去城墙,高高地望见丛霜在几间房顶飞跃,转眼一个鹞子翻身隐于黑暗之中。都说一入江湖岁月催,这恣意的风与红霞易得,而岁月难掬一捧,只匆匆在指缝漏去了。她玩着发辫,在城墙上垂着双脚,吹起一个呼哨,一匹枣红马由远而近从城外奔来。
“师姐,我已考虑清楚……人生不过百年,修习一事贵在专精,勘心破妄、澄意还清——终究不是我所求的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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