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韬光韫玉(1 / 2)
他疼。
很疼。
疼得睁不开眼睛,伸不出手指,发不出声音。
耳边能听到似是大夫的声音,但也模糊不清。
只是觉得疼。
上一次受伤,还是为了躲避那人的伏兵。
这么多年了,那人依旧不肯放过自己。
可他明白,不仅那人不肯放过自己,就连他也无法放过自己。
他不能放下,不仅他是牺牲品,就连他身后的人也不能幸免。
他身后堆的不是一个人的尸骨。
怎能放下?
他恨。
恨得嚼穿龈血,恨得刻骨崩心。
人一旦恨了,就会想要复仇。
他回来,便是为了复仇。
旧恨新仇。
积恨深仇。
不解之仇。
贸首之雠。
怎能不恨?
只是,如今却栽在了一个人的手里。
颜如轼。
早在魏国他就听说过此名。
奶娘说,二弟,名为如轼。
奶娘说,颜如轼之母为大云人,故而颜如轼此生只能做个皇子。
假的。
曾经有人说一旦他回燕国,便要登太子之位。
假的。
只有一支穿云毒箭。
那位故人人说错了。
梦转神游,竟游于当年魏国质宫,他似旁观者,为客,站于旁侧。
一少年披着狐裘,立在楼阁之上,眺望远处云霞浮动下的蜂房水涡。
身旁站着那位故人,渔闲看不清其面容,只觉得那人长着一双柳叶眼,笑时含情。
那宫殿越是雄伟壮丽,少年愈是感伤,恰逢秋日,感伤之意更是上心,悲戚道:“云若忱,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此话罢,未忍住,眼眶内竟打起了泪花。
自打有记忆,他便身在质宫,那些个魏国子弟皆是不和他多言,只因他为燕国人,而这质宫,唯有云若忱肯陪他,可人如云若忱,为大云四皇子,那些魏国子弟对于其态度自然不可与他同言。
燕国势弱,大云日强,云若忱,定有一日会回大云,至于他,却不知归期。
见少年眼含泪珠,云若忱慌慌张张,竟不知如何该好,终是逾越,以袖为少年拭面,且安慰道:“如虹怎能言此?你我二人自小一同长大,我视你为兄弟,怎会看不起你!”
少年别过身,不忍再看远处,抬头不肯落泪,缓缓道:“那些人皆言我为燕国……不……”似有所悟,随即摇头道:“我为父王弃子,幸蒙魏王垂怜,才可苟且偷生至今日。”
闻言,云若忱亦是感同身受,却又比少年更多一份无奈,然而见少年如此悲伤,心中便生怜爱之情道:“待卿回燕国,必为燕国太子,如今何必自怜……”
少年犹豫,终视云若忱道:“我有一胞弟,名唤颜如黎,如今岁十,可我却于今日听说,我本该想到父王子嗣本非唯我一人,可我却浑浑噩噩至今日。我听闻我胞弟出生时,恰有人呈上悬黎,父王大悦,便为我胞弟取名为“黎”,人说,‘流悬黎之夜光’,夜中明光,自然非比寻常,父皇……一定很高兴吧。只是我却不知,为何这么多年……父王可曾有几时记得我这个儿子。”
云若忱闻言,挠头急声道:“什么悬黎不悬黎的,我只晓得土青曰黎,黎字本该安到平民头上,平日里又有人黎老黎老的喊,也无特别之处,又怎能比上卿之名呢?”
少年沉默不语,半晌后,才咧开了嘴,强颜欢笑道:“若忱兄倒是会寻我开心。”
渔闲看着此情此景,内心不可谓无所触动,只是少年时的情谊,如今在他眼里,倒也淡漠了许多,便是那人临走时,他慌忙赶去,听那人许诺,如今那诺言,也被时光冲淡了不少。
记得那时,大云遣人接云若忱回国,可到了云若忱要走的那天,渔闲才知道这件事。
他们依旧站在同样的地方,只是那一次,他质问云若忱:“为何……唯独我,不知道这件事?”可云若忱只是犹豫,眼神闪烁,不答。
当时他好像说:“卿有卿路,吾有吾桥。”
云若忱回:“如虹,我也未想到如今我能够回去,我是真想与你一同……”
他没看云若忱,依旧遥望远处宫阙,道:“若忱兄……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云若忱说:“一定!一定会的。”
他只叹息道:“忱,信也,诚也。我只愿卿,不会失信……”
云若忱犹豫,半晌后说道:“你会来送我吗?”
他回道:“不会。”
他确实没有送云若忱,那日他依旧站在高楼之上,望着远处云若忱愈来愈远的背影。
奶娘说:“殿下,别看了,人已经走远了,随我回去吧。”
他问:“奶娘,你说我以后会见到云若忱吗?”
奶娘稍顿,道:“只要有缘,会见到的吧。”
“真邪?”
一眨眼,已不见云若忱。
云若忱离去不久后,便有燕国遣使来接他回去,只是似是机缘巧合,后来的他仍然被丢在了魏国。
这本不能说后悔,只是渔闲不认命,他向来不听从所谓的天意。
又是梦境一转,便到了魏国君山之上。
他恰是卖完鱼回草庐,见师傅正坐在青石上刻笛,便上前,先是行了礼,继而端详着那笛子,笑着说:“师傅这笛子真好看,拿什么骨雕的,徒儿实在看不出来。”
师傅倒也不遮掩,未犹豫,脱口而出:“人骨。”
此话一出,他稍作停顿,表情一梗,半晌后道:“师傅怕不是在说笑吧。”
师傅收了手,抬头看向他道:“你觉得呢?”
他低头,毕恭毕敬道:“徒儿本以为是大鹰的翅骨。”
师傅轻笑,继而又低下头,手上继续动作,道:“人骨笛,于我看来,未有不妥。”
他歪着头,一脸天真地蹲下问:“师傅为何要取人骨之材?此等阴邪之物,怎能制物留于身侧呢……”
师傅脸上讽笑,缓缓开口,似是拷问,又像是自问:“尔又为何不肯放下执念,取故人之骨,以其制笔?”
为何取故人之骨?
传言,将所念人之骨时时刻刻放在身侧,便能招魂。
他不信,可他却这么做了。
他自然是知人死不能复生,可心中仍有执念。
所谓骨物,不过是种慰藉。
师傅的身影愈来愈淡,整个君山也渐渐消失,继而出现的则是另一座山,另一条水。
山是柜山,江为念远江。
他一身渔夫打扮,正在江边钓鱼,鱼篮里却空无一物。
忽听人问:“先生?”
渔闲回头,未见一人,可身旁的确有人唤他。
“如虹!”另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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