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相知（1 / 2）

天光阴沉，透窗而入时悄然无声。他伸手抬起我的脸，晦暗的光影如月下河流，静静淌过他沉寂的眉眼。

我定了定神，说：“没有。”

“没有？”他长眉微挑，依稀透出点笑模样。“那你为何整夜闷闷不乐，还躲去窗帘背后，学山洞里的小兽舔舐伤口？”

他用掌背拍了拍我的脸：“真是个小骗子。”

我心神微动，原来昨夜我所感受到的那道目光不是错觉。

“说吧，哪个欺负了你。”

我垂眸看着他把玩我下巴的那只手，皓白如玉，不似凡俗，适合拈花弄墨，或抚琴烹茶，此刻却捧着我的脸，真是暴殄天物。

我藏住眼底的情绪，问他：“爷要替我做主么？”

他靠在椅背里，不置可否地缓缓一眨眼。

“可替我做主，总该有个名头。”

他指尖搭在膝上敲了敲：“哦？”

“先前您开枪救我，还可说是为了震慑寻衅之人。”我抬眼看向他，“如今您要发落欺负我的人，又该怎么说？”

他低声笑了，“说来说去，你不要我为你出头，不过是怕叫贺五知晓你与我的关系，是不是？”

我忽然有种猫被踩了尾巴似的羞恼，也学他，将这话推回去，还不怕死地笑了一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捏住下巴的手指骤然收紧了，九爷微微眯起眼睛。对上他的视线，我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他被我这个反应取悦，笑了。

“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与我说话？”

那口吻纵容极了，光听声音，好似对我饱含爱宠，可我却从他的眼神中真切读出了森冷的意味。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我忽然清醒，涌上心头的情绪先是难以置信，方才的我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似的，竟然敢冲他拿乔。其次才是姗姗来迟的恐惧——

眼前这人杀人如折一支花，杀便杀了，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他松开手不再看我，我也不敢再遭次，紧挨着车门收敛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我这人吧，没别的本事，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说白了，就是认怂快。

我认真盯着窗玻璃上九爷的倒影，见他双手交握，重新闭上眼休憩，果然没有要追究我的意思，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轿车停在一栋雪白洋房前。

洋房华贵而宽敞，带一个花园似的大院子，我站在高大的玉兰树下，顶着微风细雨打量院墙外黄铜门牌上的三个字儿。

司机打着伞将九爷迎下车，见状忙对我这个文盲解释道：“这是祝公馆，我们少爷的府邸。小爷您先在树下避一避雨，我送过少爷，再来接您。”

“不必。”九爷看也不看我一眼，扯着领带往里走，笑吟吟地对身旁的司机说：“小孩子欠管教，该叫他吃些教训，方能长记性。”

这是叫我淋雨的意思。

司机估计是没想到自己在溅我一身水之后居然又揣度错了上意，立刻闭了嘴，隔着一层白衬衣，我看见他背上的冷汗都下来了。他回过头，悄悄对我使了个“还不跟上”的眼神，又迅速转了回去。

我仗着他俩背后没长眼，举起九爷的大衣，挡在了头上。

穿过花树繁盛的大院，终于来到洋房前。看着九爷迈上台阶，我刚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大衣取下来，哪想到他竟忽然回身，杀得我措手不及，被他逮了个“人赃并获”。

好吧，其实他只是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淡，不带任何情绪。可我尴尬又心虚，慌乱中下意识地松了手，大衣随即落下来，盖头似的遮住我的脸，简直蠢透了，可是……

视线彻底黑下来的前一瞬，我好像看见他在笑。

我在黑暗中舔了舔干裂的唇，整个人都有点儿臊得慌，听见他说：“还不过来？”

我只是迟疑了片刻，不大想叫他看见我脸红的模样，谁知下一秒，雨滴敲打在大衣上的声音忽然小了，狭小的视野里出现一双做工考究的皮鞋，迎面的风吹来些许水墨清雅的香，我掌心一凉。

他亲自打伞前来，牵住了我的手。

不同于最寻常的握手，也不是十指相扣，而是上流社会的绅士邀请淑女共舞一曲时，便于在淑女指尖落下一吻的那种执手。

“站着不动，是想我牵着你吗？”他引我踏上台阶，好似在笑：“这位新娘。”

这一刻，我头晕目眩，宛如被郝帅强行灌下两瓶二锅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将大衣比作盖头的想法说出了口。

我一把掀开盖头……不，我是说，大衣，在司机和恭候门前的一众佣人们“这是哪儿来的混小子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震惊表情里讪讪地收回了手。

九爷没说什么，任由佣人为他脱下外套，换上拖鞋，自顾自往楼上走。他不出声，便没人敢前来招呼我，我抱着大衣站在玄关，神色茫然，隐隐地还有些难堪。或许这也是“教训”的一部分。

在他的背影将要消失在旋转楼梯尽头的前一刻，他终于发了话：“跟上。”

门边的女佣和我同时松了口气，她反应极快地为我摆好一双拖鞋，又接过我怀中大衣，向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整套动作做完，大概也就五秒钟，行云流水，有一种训练有素方能达成的美感，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我以为他会带我去卧室，不然他带我回来干什么？然而当我跟进去，才发现这是一间书房。嵌入式的书柜占了整整一面墙，挤满我的视线，站在它面前，我忽而有种渺小的感觉。

他走到我身后，带着薄茧的指腹揉搓我一侧耳垂，湿热的吐息呵在耳畔：“先洗澡，还是直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