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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悠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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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开摘星楼的门,眼下不过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光景,远不到开门迎客的时间,大堂中冷清的很,除去几个洒扫仆役,就只有一位身着锦衣的老妇人正倚在长沙发里,慢吞吞抽一支烟。---

她听见动静,自烟雾中回头,眯着眼看了我有一会儿,点点了烟灰。

“你来了。”

她说,语气恬淡的很,对我的到来毫不意外,仿佛为这一刻等候已久。

“是,我来了。”我脱下外套,随手交给一个上前招呼的小厮,走向她。“近日安好?凤妈妈。”

她半睁着眼,目光有些浑浊,静静望我不说话。在她对面坐下,我也看着她。

她老了许多,两鬓霜白,气色也不如以往,叫皱纹压低了眼角眉梢,比起我记忆中那总是颐指气使的模样,如今看着,竟也有了寻常老人面上常见的那种慈祥。

她久久不答,直到香烟烧到了头,火星几乎要烫手,被我倾身摘下,方如梦初醒般动了动唇。

“菲菲那日同我说,见了一个面貌与他很是相似的富家小少爷,与家中兄长置气出走,误打误撞救了她,我便猜……那少爷是你。”

凤妈妈口中的“他”所指是谁,无需言明,我们都心知肚明,一时间,两人都默契地沉默了。

我与她有多久不见,便与他有多久不见,且不会有再见的一天。

过了许久,她渐渐缓过神来,撑着扶手坐起,用搭在一旁的湿手帕净了手,开始泡茶。

“如你所见,我过得尚可。你呢,近年如何?你父……养父母对你如何?”不等我回答,又摇摇头。“那两个疯子,想来也不会待你多好,万幸你有祝少爷护着,日子应当也不至于难过到哪儿去。”

我扯了扯嘴角,到底没笑出来,垂眸静思片刻,还是决定据实已告。“这些年,我一直在雁宁。”

“什么?”她猛地抬头,斟茶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可你当年不是说……”

“出了些岔子,便没去成英吉利。”我接过茶壶,倒了两杯茶,对她笑了笑。“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我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当时一个人站在望月班空荡荡的大院中央,站在孤儿院高墙后的月桂树下,那种无望而彷徨的心情,如今也不太记得了。

大概一个人长大,就是不停受伤,又不停遗忘。

“我今日造访,一是来看一看您,二则——”

我阖上杯盖,单手托着茶盏轻轻放下,上身略微前倾,双手交叉叠在膝上,正色道:“有一事,需向您求证。”

她看着我,神色却有些怔怔,眼圈倏地红了,无声张了张嘴,看口型,似乎喊了一声“少爷”。

“凤妈妈……”对我向来横眉冷对的凤妈妈,如今却露出这样柔软的神情,我不禁有些百感交集,放缓了声音:“我不是他,我是月西。”

她立刻错开脸,用帕子按着眼角,笑骂道:“小兔崽子,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他,妈妈我还没到老眼昏花那份上。”

我便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装作对大理石桌上的纹路感兴趣,低着头打量。

打扫的人早就离开了,耳畔一时只余凤妈妈极力压抑的呼吸声与钟表转动的声音,我稍稍偏转视角,看到立在墙角的暗红色西洋钟,竟是多年前望月班里的那座。

我忽然就有种得到宽慰的释然——原来念旧且长情的傻瓜不止我一个。

这样一想,我也不算特别可怜了。

“说吧,”她并未失态多久,至少看上去已恢复平静,还端起茶若无其事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与曾经的祝家大少——如今贺家九爷,”我缓缓抬眼,看到她准备饮茶的动作一顿,接上话音:“是血亲兄弟吗?”

她一顿之后,继续吹了吹茶水,小啜一口,这才答我:“是。”

她没有问我是从何得知,神色是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的坦然。

“菲菲口中的你那兄长,想必就是东风少爷吧。”她见我点头,竟稀罕地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模样,似有感慨:“现下是什么情况,你已与他相认?你们住在一处?菲菲说他亲自前来哄你回去,想必十分看重你。嗨……血亲到底是血亲,哪怕七年前出了差错,如今不也一样回到正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满心的苦涩高涨着,梗在喉头,开不了口。我甚至有些感知不到自己了,错乱中或许对她笑了一下,或许没有,所幸她正有些恍神,并未察觉我的失色。

“你这小子,也算因祸得福。”她望着我,又或许是望着某个投射在我身上的旧日影子,喃喃道:“东风少爷如今独当一面,不必再受祝家的掣肘,你大可光明正大地做你的祝二少,不必像我家少……他那样,至死都无声无息,无人问津……”

我自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是前几日游轮上祝东风为我擦拭嘴角草莓汁的那一块,打开了,摊在桌上。

“凤妈妈——”

她倏而噤声。

玉石上的刻痕,手帕角落的刺绣,写着一个笔锋别无二致的“祝”字,沉默地呼应着彼此,极端静谧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更新快,无防盗上----*--

一个承载着我幼时所有憧憬的称呼忽然浮上心头,我以为我会难以启齿,可是没有,说出口的瞬间,甚至感到一种暌违日久的安定。“父亲……的心病,与我生父,可有干系?”

窗外起风了,从我这里可以看到门口那颗高大的法国梧桐,日光穿过它风中摇曳的枝干,落在白纱帘上,横斜疏影泛着黄,像段待人追忆的旧日时光。

她盯着那颗翡翠珠子,良久方说:“那人叫祝清望。”

这个名字出口的刹那,我几乎从空气中嗅出一股浓烈而绝望的恨意。凤妈妈颤着手摸出一支烟点上,急切地吸入一口,再徐徐呼出,直到烟雾淡去,才勉强镇定些许。

“便是此人,毁了少爷的一生。”她声音低哑,显得有些麻木。

那居然并不是一个多么复杂的故事,也或许是故事的主人公早已不在的缘故,叫说故事的人心如死灰,便也讲不出什么跌宕起伏。

那时月老板还不是月老板,即使身处梨园,沦为戏子,可他眼界气度皆不减,性情豁达坦荡,虽也有落井下石之辈,可更多人依旧愿意循着往日习惯,真心称他一声月少爷。

他与祝家四少祝清望的初次会面,是在贺家大少正式继任贺家家主的晚宴上。

当年月老板年方十七,距离被抄家已过去五六载,这些年,他非但没有就此一蹶不振,反而将幼时爱好的戏曲发展成事业,成了雁宁城中最卖座,最当红的名角。

月家获罪之前,本是与贺家旗鼓相当的世家,两家世代交好,因此月家出事时,所有人都不敢因为旧日情分,冒着得罪军方的危险向月家伸出援手,除了贺家。

准确地说,是除了贺家大少,贺同心。

月少爷后来问过他,说哥哥啊,你就不怕我连累你贺家?

在凤妈妈的回忆里,年纪尚轻便已经喜怒不形于色的半大少年闻言却是一笑,垂眸看着矮他足足一头的月少爷,俊美得近乎凌厉的眉目一时竟也有些温柔。

他道:“竹马有难,贺某岂能袖手旁观?”

他是贺老爷的独子,贺老爷专情,爱妻故去后始终不曾续弦,也就不会再有子嗣,贺同心生来就是贺家的下任当家人。而贺家是何等势力?哪怕他救不了月家,要救一个尚且年幼的月小少爷,使他免受牢狱之苦却不算太难。

凤妈妈最后悔的是,在月少爷被救出来之后,她没有拦着他将月老爷养在外面的妓女所生的女儿接到身边照看。

“少爷心慈,那妓子当时抱着孩子跪下求他,说她害了恶病,活不成了。少爷一听,便心软了。”凤妈妈伸手够着烟缸,可她双目蓄满泪水,看不分明,错将烟灰点在了桌上。“哪知他养的却是条会咬人的白眼狼。”

月少爷年长妹妹三岁,自觉兄长应尽心尽力抚养幼妹。可当时他自己都是个孩子,每日提心吊胆,带着妹妹东躲西藏,生怕军方发现她这条漏网之鱼。凤妈妈心疼坏了,便想去求贺少爷帮忙。

她说,那是她向来好脾气的小少爷第一次同她发火。

他凶了凤妈妈,自己反而委屈得红了眼眶,强忍着泪向她致歉,随后才说,贺同心救他一回已惹得一些军阀高层不满,贺家生意为此吃了不少暗亏,贺同心也被贺老爷关了禁闭,他为此正愧疚得很,哪里有脸再求他第二回?

可他们都没想到,最后将这事儿解决的,却还是贺同心。

贺同心找上门时,脸上带着伤,衣裳沾着灰,也不知是怎么逃出来的,更不知他被困在家中,又是如何得知月少爷眼下窘境的,一露面便说,月小妹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总不能永不见光,躲躲藏藏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需得给她造一个身份,一个与月家毫无干系的身份。于是,他提议找一户人家收养她,这样对他们兄妹都好。

月少爷当即摇头:“不成,若是遇上不好的人家……”

那个时候,贺同心也不过才十四五岁,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那么大主意,想也不想便道:“那便由我认她做义妹,有了这层身份,贺家旁支有得是人抢着收养她。有我帮你看着,没人敢待她不好,这你总放心了吧?”

凤妈妈说,那可能是贺家少爷一生中最不修边幅的时刻,鼻青脸肿,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可纵使这样,他依然从容不迫,目光镇定,条理分明,三言两语便将原本忧心忡忡的男女老少三人通通安抚住了,困境也迎刃而解。

月少爷那时候在面对亲近之人时还有几分娇气,明明感动地一塌糊涂,眼睛鼻子都红了,一边拿湿毛巾小心翼翼擦贺同心脸上手上的血污,一边还要装作不领情的样子,说谁要你帮我,都被贺伯伯揍成猪头了,你可真是个傻子。

月小少爷即使落魄了也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笨手笨脚地总戳到贺同心脸上的伤口,疼得他直冒冷汗。还是凤妈妈与月小妹看不过去,接过毛巾与伤药,一左一右地为贺少爷处理起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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