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往事悠悠(2 / 2)

加入书签

“说谁猪头呢?”贺同心被伺候惯了,十分坦然地任由凤妈妈褪去他的上衣,露出满身的淤伤,一抬手指戳在月少爷额头上。“你个小没良心。”

月少爷愣愣地看着他,被他轻轻一戳,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哎。”贺同心立刻起身,弯腰摸了摸他眼角,笑了。“我天,挨揍的可是我,我都没哭呢,你哭什么?”

凤妈妈发现,好像每次贺少爷笑,都与自家少爷有关。

“同心哥哥……”月老板握住他的手指,哭得话音也断断续续。“你为,什么对我这么……这么好啊?”

贺同心叹了口气,轻轻把人抱进怀里拍着背哄,自言自语似的:“是啊,为什么呢?”

凤妈妈那时还没修炼出日后鬼见了都愁的泼辣暴脾气,站在一旁也悄悄地抹了抹眼睛,继而又笑了。

她说,少爷虽经历了家破人亡,可那些年在贺大少的庇护下,日子竟也不算难过,就这么无忧无虑、安安稳稳地长大了。

凤妈妈觉得,虽不是大富大贵,可日子若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倒也很好——如果月少爷没有在十七岁那年遇到祝清望的话。

贺同心的继任宴上,也请了戏班登台表演,那旦角儿唱得倒是好,可若与月少爷相比,可就差得远了。月少爷那时已是雁宁名伶,又有贺大少为他保驾护航,平日里唱与不唱全凭自己高兴,当时还有“千金难买月一曲”的说法。

当夜,众人起哄,求着捧着要月少爷开一开金口。他远远地与舞厅中央正被几位名媛小姐缠得脱不开身的贺同心对视一眼,一扬酒杯一饮而尽,笑着说,好啊。

台上演的是《洛神》。

他不善饮酒,当时已有些醺醺然,原本他穿着月白长衫不作花旦扮相时,整个人俊秀清雅,是半分不像女子的。可也许是酒精催热了他的脸,绯红渐渐漫上眼角眉梢,他手势一起,眼波流转,活脱脱就是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水女神。

祝清望身量高挑,即使站在人群外围,也不影响他一眼就看到这一幕,他如众人一般,当即被惊艳得微微张开了口。月少爷一仰头,就看见面容冷峻的黑衫少年竟对着自己露出这副呆呆的痴样,当下垂眸一笑。

一笑倾心。

祝清望开始了对月少爷近乎狂热的追捧。

月少爷面上总是冷冷清清,可其实心肠比谁都软,根本不太会拒绝人,哪怕察觉到祝清望对他的态度与他其余戏迷似乎有所不同,心中觉得异样,却也不忍心不搭理他。随后又得知他竟是贺同心的同窗与挚友,心中便对他多了几分亲近,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

凤妈妈说,月少爷被贺大少保护得太好太好,即使已是十六七的少年人了,心性却还如孩子一般,单纯明净。

他从来没得到过这样直白而炙热的爱意,根本抵挡不住祝清望那么猛烈的攻势,很轻易地,就与他坠入爱河。

在与祝清望确定恋人关系后,他第一个知会的,便是贺同心。

那是凤妈妈第一次看到贺少爷露出那么难看的脸色,阴沉得仿佛入了魔,吓得她在斟茶时险些打翻了茶盏。

她说贺少爷的表情总是很少,总是平静而沉稳的,很少笑,更少生气。可他那天一语不发,留下两盒月少爷先前提起的口味清淡的进口烟,便转身走了。月少爷不明所以地问她,黄妈,同心哥哥怎么忽然就走啦?凤妈妈摇头说不知,心中却隐约觉得,那是贺少爷震怒爆发前,强行克制下的平静。

只是他不想在自家少爷面前发怒而已。

凤妈妈其实很理解他,她自己在刚听说少爷竟被那个花花公子拐走时,心中也一样愤怒。男子与男子……到底有违伦理纲常,说出去要遭千夫指的。少爷天真,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可那祝清望人精一般,显然是懂的,竟还这样毫无顾忌地拉着少爷与他一同堕入泥潭,其心可诛!

凤妈妈那段时日,无事时便反复磨一柄菜刀,真巴不得一刀将他宰了。

在那之后,月少爷便发现,原本平日里十分忙碌,鲜少有时间来陪自己玩的同心哥哥开始频繁地出现,还总是在自己与清望约会时出现,每每还要待到清望该走时才离开。他暗示过哥哥好几次,希望他给他们留些独处空间,他就当做没听见,依旧做他的电灯泡。

月少爷有回实在气得狠了,待祝清望一走,便一把扑向贺同心,对他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了一通。后者照单全收,一手托着他的后腰防止他跌倒,甚至还擦擦他额头上的汗,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一会儿再接着打。

于是月少爷又气不起来了,手摸了摸他被自己锤过的肩膀,支支吾吾地说:“同心哥哥对不起。”

然后又小声嘀咕:“你接受的不是新式教育么,为什么却和黄妈一样,总要搅扰我的约会呢?”

做绣活儿的凤妈妈听到自己名字,下意识地抬头,就看见贺大少在黄昏里笑了笑,似是无奈道:“是啊,为什么呢?”

月少爷本以为,贺同心和凤妈妈一样,做出这些讨人厌的事儿全是出于一种封建大家长的心态,就是见不得自己自由恋爱罢了。然而热恋期那股疯劲儿过去,理智渐渐回笼,他才留意到贺同心身上一些很难不叫人多想的变化。

贺同心与他及清望都不同,他不喜欢旧式长衫,觉得过长的衣摆累赘,不够利落,偏好西式的服饰。可自从自己与清望在一起后,他不知何时起,竟也穿起了墨色长衫。

他也不再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而是像祝清望那样,柔顺地垂下来,不像雷厉风行的贺当家,倒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他甚至会长时间地盯着祝清望,不说话,只是看着,那目光很深,月少爷看不懂,可他却能看到,清望笑时,哥哥便也勾起嘴角;清望皱眉时,哥哥便也蹙起眉心,心神完全被清望牵动似的,那嘴角的弧度,眉间小小的褶皱,竟相似得如同复刻。

有时自己远远一看,竟有些分不清那俩人谁是谁,甚至觉得那画面和谐美好得过分,倒像他二人才是一对眷侣。

于是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哥哥在听到自己与清望相恋时会拂袖离开,为什么总要在他们约会时横插进来——同心哥哥他……也喜欢我的清望。

他忽然记起自己与清望初相识时,实在没甚么可聊的,便只好聊聊作为二人唯一共同话题的贺同心。清望说,同心哥哥作为一位好友,绝对可以拿满分。说他待人十分体贴,心细如发,很会照顾他人感受,与他在一处时,总是觉得很放松。

当时月少爷还当对方胡诌,毕竟同心哥哥在他面前,不苟言笑的时间居多,待他也有些严厉,但凡叫他发现自己学业有所荒废,不仅要挨骂,还要挨手板,哪里是清望口中这个温情脉脉的模样。

可原来,清望没有说谎啊……

也是,对待弟弟与对待心仪之人,怎会是一个态度呢?

他霎时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才说:“黄妈,你说我叫哥哥不要和我抢清望的话,他会答应么?”

凤妈妈只是拿帕子擦着他的眼泪,说我老啦,哪里懂得你们这些年少人的情情爱爱?只是少爷啊,人心脆弱得很,是不能拿来试探的啊。

月少爷不答,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凤妈妈说,那天月少爷絮絮叨叨在她面前说了许多,最后说得乏了,哭得累了,便枕在她腿上渐渐睡着了,像他小时候每一次受了委屈时那样。

第二天,凤妈妈照常去给少爷们送茶水果点时,就看见院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站在月桂树的绿荫下,挨得极近,似在说什么悄悄话。

凤妈妈当即心神一凛,以为又是那祝清望在甜言蜜语蛊惑她家少爷,直接抄了近路往那处去,布鞋底踩在松软的草地上,脚步声轻得被风一吹就散了,因此树下的二人谁也没有发现她。

“同心哥哥。”

走近些她才认出那黑衫青年并非祝清望,而是贺同心,凤妈妈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开口招呼二人吃茶,却看见月少爷踮起脚,双臂搂住贺少爷的脖子,像儿时撒娇时那样摇了摇。

“我真的很喜欢清望,但是大家都不看好我们,你也是,我好伤心。”

在凤妈妈印象里,但凡自家少爷勾着贺大少的脖子这样撒娇,不论月少爷惹了多大的祸,最后都会一笔勾销。这还是头一回,贺同心没有伸手回抱他,态度也有些冷淡,不笑时,就显得很有距离感。

“哦,”凤妈妈听见贺同心说:“所以呢?”

月少爷顿时就有些露怯,但还是鼓起勇气道:“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来找我了啊,你总这样,我真怕清望要被你吓跑了。”

那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凤妈妈一眼就看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装作不知道贺同心喜欢祝清望的事儿,想仗着贺同心对自己的好,求一个成全,亦求一个对方的主动退让。

那可能是小少爷第一次撒谎,骗的人是待他掏心掏肺的贺家哥哥,就为了一个祝清望。

凤妈妈一时有些失落,也说不好是失望还是难过,端着茶盘站了一会儿,如来时一般,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没有听到贺少爷的回答,可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再见到他。

于是她便知道,贺少爷终究还是妥协了。

凤妈妈每日看着那两人蜜里调油,倒真是一副万分恩爱的模样,心里觉得没意思,便也断了棒打鸳鸯的念头。

只是偶尔起夜,路过少爷卧房时,为了通风敞开一线的木窗里,会看见望月独坐的小少爷。他穿着一件显然不是他自己的,尺码宽大许多的西式衬衫,清白月光下的身形有些单薄,虽看不清面目,却无端叫人觉得,他是有些难过的。

难过什么呢?凤妈妈漫无边际地想,分明他想要的,都得到了不是吗?

她打了个哈欠,搓着夜风中起了些鸡皮疙瘩的胳膊,没有如以往一般进去哄他睡觉,而是慢吞吞往茅厕走。

少爷该吃些苦,也该学学怎么适应离别与孤独,不能再这样没有心肝,毕竟伤了人的心,总要伤一伤自己的心来还,她这样想。因为在她看来,这世上能无条件宠着少爷的,只有自己与贺少爷。

可贺少爷已经叫他亲手推走,而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走在少爷前头。

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少爷欢快无忧的好时光会这么短。

正如她也没有想到,最终,竟是少爷走在了自己前头。</p>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