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雪色鹞子飞进立政殿,停在公主所献锦屏之上。
正在宴席中,丝竹泠泠,隔着数道宫墙,从前省传入禁中。长乐公主李玉玖届满十四,七日来连连赶工,总算绣完去岁欠的寿礼,将屏风搬到此处,才晓得圣驾去了弘文馆。据闻宰相李叔衡诞日将近,逆太子案他一手操弄,不意李瑛自戕,相党人心惶惶,圣人特设宴宽慰臣下,座席设在弘文馆错廊天井中。
此是元寿六年春三月,太子案发已过去两个多月。上旬圣人发谕,逆太子刘瑛“邪僻是蹈,仁义蔑闻。既害性命,非朕之始衷。隆年不永,孤魂茕茕。悲怀泣涕,抚矜长吁。室虚而委尘,妾置而劳形。长命衰杨,幽庭冷凄。”诏令东宫三品妃嫔以下从逆太子殉。
往常春令,掖庭与东宫后苑升起纸鸢,相竞比高,而今天幕空落落的,东宫诸女自哭不暇,掖庭亦感伤同类。前省欢声饮宴,自东宫却间漏出佛号唱念之声。宴中官员互有接目,眼神闪烁,不敢多言。圣人坐于上,视线落在左排最末,那里坐着个六品郎官,被这视线搞得焦头烂额,筷子都快举不齐。
李叔衡余光噙着那处,将杯中物饮尽,站起来道:“圣上,下臣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有司奏过多次,弘文馆外榆槐合规成列,独独这一棵错出行列,参差难齐。”他缓缓转过头,笑指着那一席。
“罪犯薛颎于此修史,偏好在此树下休憩。向前圣恩浩荡,特为他这一点嗜好存树不去,岂知他内存反心?此树是否斫去,听凭圣裁。”
众人目光投于左席,那郎官哪里支持得住,连忙爬起立在一边。圣人尚未言,李叔衡却若有似无瞟过列席之官,瞳中洞若观火,似乎早有判断。他将近五十,养了一把长须,从须根一下一下抚直到底,眼睛像猎食的狐狸,只欲待机出动。
圣人攥着杯子,指腹从圈口划过,捏在手中把玩。其下官员得了李叔衡的示意,哗噪道:“此乃‘反’树,薛颎偏好此树,其心可诛,上天早有明示!”那郎官便吓得脸发白,忙衬道:“‘反’字已应薛……颎之案,与旁人无尤。区区一棵树,犯宫禁,正当速去!”
他们喧哗一阵,圣人仍未发话,众人不由惊惧,几个有意冒头的踯躅道:“其实人已死了,又何须跟一棵树计较?”
李叔衡闻言停杯,挂上一丝笑意。
座中人各怀鬼胎,交杯换盏,这会子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只是侧目在宰相和皇帝之间来去。这时东宫开始诵不断经,梵唱愈来愈响,竟压过弦声,耳边只听见“如是”“如是”,“菩提”“菩提”。风吹帘动,其后人影渐佝偻下去,望之真如近耳顺之年的老人了。
圣人不知是想起什么,他的面容隐在帘后,望不真切,但看见他仰起脸来,恐怕是流了泪。李瑛到底是他的长子——他冠龄登基,封禅那日红云蔽日,他在泰山脚拾得一块璞玉,几乎同时,信使乘马赶到——他几乎同时成为大晋的皇帝,也成为某个孩子的父亲。
李瑛非皇后所出,却为皇后所养,随帝后起居,住在立政殿中。他牙牙学语时分不清“大”和“驾”,唤圣人“大大”,“阿大”,十次有五次喊“啊!驾!”若宫婢在一旁侍奉,他定板起脸来斥责于他,但无旁人时,他甚至愿伏在地上做他的马,叫小瑛儿骑在他脖子上,像真的赶马似的,他一喊“驾!”他就向前冲,引逗他“咯咯咯咯”笑得不停。
李瑛学蒙那年皇后有孕,有司奏请别开宫室。他将武德殿赐于他,与立政殿隔着一道宫墙,不甚远亦不甚近。自古帝王家皆如此,父子、同胞也没有日日相见的道理,前头数年好像是偷来的日子,时辰到了,也该拨回原位。
李瑛搬出那日,倒不曾听他哭闹,箱箧不过四五车,一趟便运完。他在阁中批看呈表,听见李瑛进来拜别皇后,他似乎问“父皇呢?”那时政务繁冗,他抽不开身见他。李瑛等了片刻便离开,皇后埋怨他道:“你没瞧见那孩子的眼神,眼泪就在那儿打转,红得像兔子,要哭又强忍着。你怎么狠心不出来瞧瞧他?”
是啊……如今他是真有些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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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衡自宴罢回府,便吊着眼紧锁眉,阴沉下脸不发一语。他生来是个笑脸,有一百种笑,应付一百种叫他不快的局面。可若不笑了,多半是想杀人,权位高到他这个地步,杀人也不过是种发泄的途径,与捧戏子、斗蛐蛐儿没有什么不同。连李睿也不曾见过父亲这般,管事的拉他来,他也不敢出声,两人战战兢兢等在一旁。
李叔衡坐片刻,“那竖子关在暗室?”
李睿知他问的是薛世客,道:“是。有三日没给他饭食,只是送点水,他该饿老实些了。”
“哼,没用的东西。”他气笑道:“你向他动刑又如何?那铁钩子、烫铁全是摆设不成?几天没吃饭能吓怕了他?薛熲的儿子岂是这样的软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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