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蜀雪(9)(下)part1.(2 / 2)

加入书签

我也进了那杂货店,回头一看那女人,她拿着手机对着我们迅速拍了张照,发现我在看她,逃之夭夭。

那天,秀秀从那家杂货店买了十来个清仓促销的瓷花瓶,仿唐三彩的配色,有的配得还算好看,有的配得实在很丑,浑身上下一团糊涂的泥巴色。秀秀说:“我们不买,这些花瓶就没人要了。”

我们抱着那些花瓶回家,她把它们沿墙摆开来,坐在它们前面抽烟。我走去她边上,坐下,她依偎着我,我也点香烟,一瞥身后,说:“完了,盒盒妈妈从厨房出来看到又要误会了。”

秀秀笑了,问我:“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说:“喜欢的。”

秀秀说:“那我们生小孩儿吧?”

我说:“那你以后给这个小孩儿介绍说我是你老公的男朋友,小孩儿不得疯了?”

秀秀嗤了声,吐出个扁扁的烟圈:“神经病……”

她按住自己的小腹,问道:“是不是有了孩子我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我说:“你只会变成一个很累的女人。”

秀秀笑出来,握住我的手,说:“蜀雪,我也喜欢你。”她转过身,脑袋靠在我的肩上,夹着香烟的手搁在我的腿上,轻轻说:“我也喜欢盒盒的妈妈。”

“还有盒盒,小宝……你们厨房的窗户,你们浴室的浴帘,一次性纸内裤,香烟,放在冰箱冰了很久的西瓜,业皓文给蜗牛挖的小小的坟墓……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我不是空的。”

我也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我喜欢贴在窗玻璃上的晚霞,喜欢热腾腾的饭菜,喜欢摇晃的灯光,摇晃的花,喜欢温暖的肉体,接吻,有人摸我的背,喜欢菩萨,喜欢有人需要我,有人依赖我,有人觉得我还能拯救,还能好起来。

盒盒妈切了西瓜端过来,我们排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西瓜。盒盒妈吃了一片就开始织毛线帽,织了会儿就去厕所吐了。

13号,我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厕所的垃圾桶里多了很多头发。

14号,天气转凉了,梧桐树叶开始泛黄,小区里的银杏结了果,有人用长长的竹竿打银杏,空气里弥漫着熏人的臭味。盒盒妈开始戴帽子。

15号,我在好再来上夜班,五点多时,接到一通电话,附一院打来的,秀秀和盒盒妈趁夜去偷冯芳芳,人赃并获,被医院保安扣在了值班医生办公室里。

我急忙赶去医院,本来有些生气的,可到了办公室,见到她们两个女飞贼,黑衣黑帽黑裤子黑鞋子,低眉顺目,大气不敢出地坐在那儿,又有些想笑。蔡医生和李护士长值夜班,两人都是熟面孔,看到我,李护士长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们器材弄坏了事小,这人差一点就给摔出大问题来了!现在脑门上留了一道口子!”

我说:“人呢?”

蔡医生说:“送回病房了,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伤。”

我说:“我去看看人。”

蔡医生领着我去了病房,我看了眼,火气又上来。冯芳芳本来就瘦,就憔悴,脑门上忽而多了一块纱布,眉骨上还青了,看上去更凄惨可怜了。王阿姨醒着,不拿正眼瞧我,捏着冯芳芳的手,一个劲念叨:“可怜哦,作孽哦。”

我问蔡医生:“缝针了?”

蔡医生点了点头。我说:“那这还不算大伤?”

我走出去,回到了蔡医生的办公室。我问盒盒妈:“她年轻冲动,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你们想把你芳芳姐带去哪里?”

盒盒妈头低得更低,李护士长劝我:“小蜀,有话好好说,你们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事,你们自己内部得有个统一的说法不是。”

盒盒妈嘀咕着:“这怎么能说处理呢,一个好端端的人,又不是垃圾。”

秀秀看我,说:“蜀雪,你别骂方阿姨,我也觉得冯阿姨在医院里这么待着不……”

“不体面?”我接了话茬。

两个女飞贼都没声了,蔡医生回进来了,我问他:“碰坏的机器得多少钱啊?”

李护士长说:“三万多吧。”

蔡医生点了点头,关照我坐下,和我道:“其实呢,你妈妈这个情况,住院和住家里都差不多,家里还温馨一些。”

我问:“能分期赔偿吗?我保证会赔上全部款项,只是最近手头实在不宽裕,要不我给您写个字据?”

李护士长为难地说:“我们也知道你的情况,只是医院这边账没法这么做。”

秀秀说:“你打个电话给业皓文吧。”

我耳朵里一阵耳鸣,没理她,她补了句:“别说我在这里……”

盒盒妈说:“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那就住家里去嘛。”

我一口气一下没提上来,坐下了,作了个深呼吸,看她,问她:“谁家?你家还是我家?我没有家,你家也不在这儿,我们那房子是租的,租金还是别人给的,住进去了谁照顾?你照顾还是我照顾?方阿姨,你自己的情况你不清楚吗?你自己还需要别人照顾。”

李护士长说:“有话好好说。”

她给我倒了杯水,出去了。蔡医生道:“之前小业和我聊过,说住疗养院的事。”

我摆摆手,说:“咱们先吧赔偿的事情定下来吧。”

盒盒妈说:“我这还有点积蓄。”

我说:“你看病不要钱?”

“那你哪里来三万?”她理直气壮,教训起了我,“芳芳姐的事,大家能帮就帮,一起出力,你干吗非得一个人揽着?”

我看着她,她昂首挺胸,不卑不亢的姿态,好像她攥着什么真理,她是对的,我是错的。她像冯芳芳,太像了。她要用她的真理惩罚我,我永远是那个做了错事,罪大恶极的魔鬼。

我顺了顺气,说:“好,行,那你们一起出力,我不管了,你们要接她回家,不要忘记给老范房租,房子是他租的。”

盒盒妈说:“怎么不能好好说话呢,你这孩子,我们……”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和你讲实话,好好说话,你什么时候听进去过,我让你去做手术,你不去,我说我没有病,我们不是有病,你不听,不理,我说人生了病就都是这样的,什么体面不体面,能活着有口气不就够了?你要她体面,她十年前这日子就没法体面了!”

我看蔡医生,说:“您给个确切的数字吧。”

秀秀拉了拉我的衣袖,唤了声:“蜀雪……”

她像是在央求我。我甩开她,说:“你别和我提业皓文了,我不想欠他钱,欠他人情,你要欠,你自己去欠,你干吗非得赖在我这里,非得把我扯进你的生活,非得提他,一遍一遍提他!”

我讨厌的事情也很多。我讨厌业皓文,讨厌别人依赖我,别人需要我,讨厌别人喊我的名字,碰我,我走在悬崖边上,走得小心翼翼,她们一碰我,我很容易摔下去,我会走得更艰难。我讨厌在家吃饭,真营养,真健康,人越活越长寿,越活越看不到头。

我出去打电话给范经理,去楼下等他,二十分钟后,他急匆匆地赶来了,给我带了四万现金。我指指楼上,和范经理道:“人麻烦您帮忙带走吧,我等主任医生来了,办了出院我再走。”

范经理看手表:“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我说:“我正好楼下打个盹。”

我说:“真是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

我拿着范经理给的厚厚一沓钱,鼻子发酸。范经理拍拍我。我忍着。我们一起上了楼,我交了赔偿款,范经理领着盒盒妈和秀秀走了。他们搭电梯,我走楼梯,到了一楼,我在楼梯间坐下了,设了八点的闹钟,抱着膝盖靠着墙打盹。

也有别的人在楼道间打盹,他们有的自带板凳,有的自带被子,我时不时醒一醒,看一看时间,到了七点四十五分,我关了闹钟,打电话给业皓文。忙音响了两下他就接了,他不说话,我揉着眉心,说:“你过来一趟吧,你把冯芳芳送去你说的那个疗养院吧。”

他问:“你没事吧?”

我说:“周主任九点上班,我会去办出院,你过来带她走吧。”

业皓文又问我:“蜀雪,你没事吧?”

我把头埋进了胳膊里,我说:“我很累了。”

我说:“业皓文,我很累了。”

八点半,业皓文来了医院,周主任已经来上班了,我办了出院手续,结清了费用,冯芳芳坐在轮椅上,王阿姨推着她下楼,送她上了业皓文的车。冯芳芳睁着一只眼睛看着我,嘴角一抽一抽的。我背过身去,点香烟,抽烟。业皓文拍拍我,我不想和他说话,就摆了摆手。业皓文并没说话,他往我手里塞了一只面包,一颗苹果。

他带着冯芳芳走了。

王阿姨感叹:“小业是个热心人啊。”

我蹲在地上抽烟,掉了两滴眼泪,说不清是为谁掉的,为什么掉的。

夏娃在毒蛇的诱惑下咬下第一口苹果后,不知道有没有掉过眼泪。

我没有去看过冯芳芳,一次都没有。</p>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