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艺术家当然乐意为艺术献身，但是若把献身的时间定在上午，恐怕大部分艺术家都得退而三思。www.biqugexx.net顾恩也有同样的弱点。但为了好好地完成作品，他的手机从昨晚就储好电量，丢在离床最远的角落，六点一到便尽职歌唱。两个小时之后，顾恩终于离开被窝。楼下门铃响起，他穿着睡衣开门，阿辰在门外小幅度徘徊，脸色奇妙的红，见了顾恩，扬声道：“早上好！”

顾恩一怔，马上通过鼻翼分辨出了小小的异常：“你喝了酒？”

“呵，一点点。”阿辰伸出食指和拇指，拉出五厘米左右的距离。他想了想，又缩小了一截，“就这么多。”

顾恩没法得出他有多少白酒下肚，可光从阿辰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他就认定人们的酒后之言，不是夸大了他们的酒量，便是低估了喝掉的酒量。但他见模特的气色，在酒精的煽动下有了微妙的拔高，那是顾恩所乐见的，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放阿辰进去，接着回二楼洗簌，再下来时，便看见阿辰坐在他的座位上，指缝插着大大小小的画笔。顾恩见他学得像模像样，心里偷笑，走过去踢了座位一脚：“坐回该坐的位置去，别捣乱。”

“噢。”阿辰放下画笔，指着画布上意外的印迹说，“这是你昨晚拿额头画的，还糊了一脸，哈哈！”

“快去！”顾恩刷牙时才发现脸上多了一块无意识作品，现下阿辰指出来由，顿时便有些窝火。www.biqugexx.net

阿辰走到画室中间，脱了衣服坐下。顾恩比对着画面，示意他挪动手脚，保持昨天的姿势。然而那张宽阔的背上，出现了一大块青紫，以右肩胛骨为中心，几乎占据了背部的五分之一。顾恩焦急地问：“你背上是怎么回事？”

“哦，摔了一跤而已。”阿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背，由于目光有限，只能看到一点点淤青，也没把它当回事。

“怎么摔的？”

阿辰想说今天早上来的时候摔的，但他毕竟没有大醉，知道这样说特别丢脸。于是他把受伤时间提前，还换了个体面的理由：“昨天在工地的时候摔的。”

“哦……”顾恩点头，问道，“痛吗？”

“废话，痛死了。”

顾恩有些难过，但他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他酝酿了好久才动笔，同时每一笔都要酝酿更久。他难以调和画布上的鲜艳色彩和阿辰背上新鲜的淤青。调色板上的油彩相互混合，颜色逐层变暗变灰变厚，又给他一把铲走了，连着油画刀扔到洗笔桶内。今天几乎没有进展，顾恩处在两种情绪之间，左边的疤痕是昨日愉快的证据，右边的青紫却是今天苦涩的来源。他不知道选择哪种情绪作为基调，只好一再清洗画笔，肮脏的水桶里不断溅出泥土色的水珠。松节水的气味比往常更浓。

顾恩的时间过得很慢，但阿辰却兴致不错，有时吹着荒腔走板的口哨，有时说起工地上的事情——满口黄牙的包工头，说话乡音浓重的外省民工，经常趁工人不注意到工地捡破烂的佝偻老人。阿辰背对顾恩自顾讲着，面前只有一道墙，却让背后的听者看到了墙上的幻觉，一幅活生生沉甸甸的现世图。

临近中午，阿辰穿回上衣，接过顾恩给的钱。他指头一搓，钱的张数和面值都令人吃惊。

“给我这么多干嘛？”阿辰说着，抽出一张，剩下的退给顾恩。

顾恩退了两步，将手叠到身后，尴尬地为自己的慷慨找来理由：“昨天不是欠你两个小时吗……”

“这就够了啊！”阿辰扬了扬那张孤伶伶的钱。

“剩下的给你去看医生……看跌打！”顾恩找到理由，语气随之强硬起来，“你背上那块淤青太碍点消掉的话我画不下去。”

“哦，那好吧，谢谢你啊。”阿辰收钱离开，在十字路口处拐弯了，停下来，从裤袋里掏出钱，一张张数着。此时他自认完全脱离了酒精的影响，看出这几张钱币与昨晚在顾恩床上的那些完全相同，甚至连编码都觉得眼熟。他清楚知道看一次跌打医生不需要这么多钱。除去模特费和医疗费，超出的这部分，恐怕是顾恩给出的“同情费”了。从顾恩的视线里，阿辰再次发现了以前的顾恩，那个善良感性、安静乖巧，却让他莫名恼火的小矮子。偶然的轻伤带来了两人关系的变化，阿辰从精神的高压下逃了出来，并且找到一个逆转局面的方法。

阿辰去药店买了一支红花油，花去零钱几块，剩下的那笔钱——对于毫无存款的人来说，顾恩给的钱也能念作一笔了——阿辰又将它们花在无忧无虑的酒精世界里。

等他依依不舍地酒醒，再来到顾恩的画室门前，阿辰早已准备好一副憔悴的脸，一身触目惊心的伤，以及一个精心编造的故事。这个故事借鉴了工友的遭遇，还在昨晚的酒后胡言大会上预演了一下，赚得众多同伴的喝彩。恍惚中，他甚至相信了那些可怜不公的故事的确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伤痕的真相不过是，昨晚他们打牌的时候有人输的多了，不知认定了谁串通作弊，盛怒之下抄起凳子扔出。一张凳子换来满天凶器，酒眼迷蒙敌我不分，撞破头的阿辰爬进台底，黄色桌布之外，十几条腿热闹地动弹着。桌底下酒瓶横陈，他拿起一瓶，又换一瓶，然而瓶瓶见底，一滴不剩。他摸了一把额头，一手鲜红的血。此刻阿辰居然有些开心，他不禁想着顾恩见了自己这副模样，会怎么慌神；而如果他再次愚蠢地问自己痛不痛，阿辰一定回答：“废话，痛死了。”他晕倒前都在算着这次能从顾恩那里得到多少“医药费”，而这笔钱又能支持自己喝多少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