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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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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电视绝缘于顾恩的生活,他已经好久没目睹拖欠民工工资的事情了。www.biqugexx.net如果不是阿辰的黑色头发绑着白色绷带,在他面前一边说,绷带却一边渗血,顾恩想象中的工地现场还是那样可爱单纯:充满干劲、热火朝天、日光毫不遮掩地强调着古铜肤色上的汗与力。但阿辰身上,一天有一天的新伤,一天叠一天的旧患,有时他坐着,不甚舒服地移动身体,调整重心,这些看在顾恩眼里,都是辛劳疲惫的躯体在忍受漫长无聊的静止。顾恩甚至在想,一个本来就精疲力竭的人,再兼几个小时的模特,让他维持一个指定的动作,一动不动执行半天,模特会不会烦躁难耐,倍感煎熬?就为了一百几十块钱,他要脱去衣服,放弃一直怀抱在身的尊严,还将人类最基本的活动权利拱手交给那些自以为伟大不朽的艺术家——他会否心有不甘?

顾恩的画,越画越不是滋味,而他床上散落的那叠钱,终究全数给了阿辰。这是他出售上一张作品之所得,支撑了近几个月的费用。为了填补因同情而越掘越深的内疚,顾恩找了很多说过就忘的理由,将这些钱迅速地塞给阿辰。而他以后几个月的生活费,还在画廊上挂着,射灯下照着,等待着下一个肥肠满脑而慈爱大方的伯乐。

当然,阿辰接过顾恩的钱时,心里除了得逞的紧张愉快,也不是没有一部分在鄙视着、惩戒着那个泡在酒精里不知羞耻的自己。www.biqugexx.net然而那份常年泡在酒精里的瘾比它的主人更加口齿伶俐,一条条道理讲得透彻而煽动:艺术家都是挥挥胳膊涂个你我他都云里雾里的作品,就能拍个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价钱。顾恩都住上三层豪宅了,他还在乎这点施舍?于是他也找了很多说过就忘的假意推辞,将这些钱迅速地装进了裤袋。这些钱够他滋润地活上一段日子,阿辰也就没再去工地,只在上午背对顾恩时,他才回忆一下不久前到底过的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再叹上两口气,说:“摘了绷带之后,我感觉自己更笨了,以后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做粗重活到死了吧。”

“不会的。”顾恩忍着空乏的饥肠,笃定地说,“有我在,不会的。”他余下的钱仅够买杯面,可就算他早已习惯了速食品,房间里也没几盒存货了。

“是啊,你真是救世主。”

阿辰很享受这几个小时的休息。顾恩变得畏首畏尾,说话气短声小,对他小心翼翼,就连休息时间也偷偷延长了。阿辰在这间乱糟糟的画室里占着正中的位置,当上了贵客,颇有重新收复失地的成就感。他还能占据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艺术家总是精益求精,摆在顾恩面前的画离完成还远得很——尽管他压根不知道这块五颜六色的背脊要怎么才算画完。他讨厌画布上那条特别着力描绘的伤疤,但又万分感谢它带来的利益,甚至有时希望它在自己的背上爬得更长一点,那顾恩就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描绘这条肉色的爬虫。三个小时之后,顾恩送来现金,送他出门,并约好明天来的时间——通常和今天一样。阿辰当然如约而至,毕竟比起劳动,他更喜欢坐着就有收入的工作。然后午饭到了,他与猪朋碰头,与狗友干杯,在这家饭店放肆大笑,到那家酒吧开怀大闹。身旁的人问他最近发了什么财,他让人先干一杯才透露商业机密。等那人仰头喝尽,阿辰给他满上,骄傲又神秘地说:“卖身。”

他说这番话时,也不知道自己是醉是醒。他失去判断力已有一段时间了。他只清楚,不管他从哪个时刻开始喝酒,从哪个时刻开始醉酒,酒醒那时总是白天。而今天,若有什么不一样的,便是今天的天空,白的有点矫揉造作。阿辰对着空墙望了好久,以为是那堵画室的墙,而此刻他正坐在画室中央,顾恩就在身后,毕恭毕敬地描绘着受难工人的光荣勋章——那道承载着繁重劳作与虚伪欺骗的伤疤。然而他的焦距回来了。他发现自己其实仰躺着,面前是天花板,光管高高地横在他头顶。他终于知道这里是医院,旁边躺着一列酒精中毒的同伴,每一个都从美妙独特的幻觉出发,乘吊针瓶子发射的火箭冲进冰冷发白的现实。

阿辰惊出冷汗。他挣扎下床,要拔掉针头。三个女护士将他摁了回去。他倒下来,侧头一看,顾恩就在床边,脸色与医院的墙白到一起,竟使他完全忽视了。阿辰不再挣扎,他蓦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阿锋都告诉我了。”顾恩面无表情地说,“你没有欠薪,也没去工作,整天喝酒,身上的伤都是喝醉了闹事闹出来的。”

“顾恩,我……”阿辰想着理由,可现在他脱离了酒精,口齿不便,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我生活很难,很穷,很苦,所以……”他说不下去了。他穿着衣服,盖着被子,但顾恩轻轻扫视一眼,就把他该说的谎话,该诉的假苦,翻皮折骨,通通看透了。

“既然你过的辛苦,就休息一下吧。”顾恩说,“你没什么大碍,床位费交到明天,休息够了就回家。”他最后说,“明天你不用来了。”

顾恩走出医院,原来天空已经黑了。他回到家,原来家门没锁。这倒是万幸,他今天早上走的匆忙,没带钥匙出来,如果锁了,他就进不去了。拐弯上楼时,他从虚掩的门后看到了发光的画。他摸黑走到画架前,图像模糊不清地,跳起戏弄的舞蹈,激怒了他。顾恩抓起油画刀,用力一插,就插在那道花了最多心思去画的疤痕上。他本想完全肢解这幅失败之作,可他又饿又累,没力气面对浩大的自虐的工程。他慢慢走回房间,早早倒下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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