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4(1 / 2)
十一月,严冬。
这一日,大雪毫无征兆地落了,在门外纷纷扬扬,飘了整整一夜。倏忽之间天地洁白,万物洁净,人间恍惚更改。
雪来的突然。时岁未尽,层层的树叶只落了一半。飞雪积在枫树火红一样的叶子上,红白交映,平白添了一份破雪而出的艳丽。但凑近些看去,融化的雪水顺着叶脉滴下,把片片叶子都冲得明净。隐没在一片洁白之中,这红却忽然有点凄厉的意思。
普光寺坐落在淮掖近郊,香火起码传了有上百年,寺里的香客络绎不绝。这一天正好赶上十五的大日子,又逢初雪吉兆,香客拖家带口,早就排到了山下。人声鼎沸,喧哗不已,几乎要闹破了天。
此时此刻,半山腰上的一处小院子里却寂静无声。门口窄小的很,无牌无匾,两个铜狮门环各掉了半颗牙,露着风往外看。两扇褪了色的朱红木门紧紧掩着,好在没窟窿,勉强算是这门脸上唯一齐整的东西了。
而院中却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左右两个厢房上都嵌着清一水的碧琉璃,不带一点儿杂色。中间的正房是个三进三的大开间,浅柏木色的门窗都用特供的一等宣纸糊着,明净而透亮,不沾一点雪水。窗下,小炉上的药壶开了,发出一点噼噼啪啪的沸滚声,紧接着壶口便冲出一缕白气。一个小沙弥见此紧走了几步,隔着垫子把药锅小心地端起来。另有一人替他打着帘子,再一齐进屋去了。
浅淡的中药味隔着屋里的帷帐飘进去。随后,便有人从内间出来,朝他们轻轻摆了摆手,他着一身深青色僧袍,正是晴灯。两个小沙弥会意,合掌向他一躬身,立刻往另一侧去了。
屋里,另有一僧人站在床边,正弯着身捻着一根银针,目光着在那银辉的针尖上沉凝。他手下很稳当,定神呼吸之间,连一分晃动也没有。不多时,他神色微微一动,腕子极为干净的往起一拔,银针立刻脱离皮肉而出,不带一丝血迹,针尖还微微地打着晃。
僧人随手把针递到一边去,这才翻下自己的袖子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往床榻上看去。床上,周羲琤合着眼睛静静地躺着,呼吸轻匀,神色安稳而平静,正踏实地睡着,
晴灯一早等在旁边,见僧人收了手才过来,把几个小童子打发下去了。他俯身仔细地看了看周羲琤的脸色,确定是放心了,又站起来向那僧人问道:“好了?”
那僧人身量很高,肩膀又比别人宽上一点,显得很健壮。但他却生着一副圆乎乎的娃娃脸,又长得浓眉大眼的,看着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僧人抱着臂,神色低低地垂着,一直也没说话。听晴灯这样问,他才略抬了一下头,嗯了一声往外走去,又道:“你看着他吧,我去见靳秩徽。”
晴灯直起身来,扭头往门口追道:“晗生,你……”
“行了,我知道。”明照没回头,只往后摆了摆手,轻飘飘地扔了句话,“我有分寸。”
柏色的木门开合。靳秩徽回过身,只见着一个身量高的人缓缓走出来。
他着一身浅灰色僧袍,舒朗的眉目像是总也脱不了稚气似的,却又含着一点沉凝的意味。眼神像是透过了人,在看着更远些的某件东西。
“他怎么样?”靳秩徽迎面问道。
明照把两手揣在袖子里,走下台阶来,径直向外:“暂时没什么大事了,往后多留意吧。他这次回淮掖,就在寺里面住着吧。以他的情况,还是先养一养的好。”
靳秩徽没再说什么,回身又看了一眼那屋门,跟上他往外走去。
明照在前面慢悠悠地下着台阶,走几步顿一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靳秩徽才见他往回略略转了转脸,问道:“羲琤见过了郝兰图,该
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对于当年那些事,他是怎么决定的?”
靳秩徽道:“你还不知道他,他是那种能过就过的人么?”
“也是。”明照一哂,却转回身来站住了步子,向他问道:“那你呢?他如果想要重查当年旧事,你也支持?”
“当然。”靳秩徽看着他,“我有什么理由反对?”
明照摇了摇头,转身又往前走去,低声道:“你们俩啊……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当时也不是没有人给他说话。要是单凭一两句供词就能把案情颠倒翻转,校长当年何至于闹到那种地步?想要追查,往后的路根本就不是人走的。你和周羲琤已经安安稳稳地过了十多年,旧事没人再提,你们又何必呢?”
两人之间沉默下去,靳秩徽敛着神色走在旁边,半天都没有接话。直到转出了山门,前面隐约能看见香客云集的主殿了,明照却忽得听他开口。
“段晗生。当时校长执意把我和羲琤留下来,你觉得是为了什么?”靳秩徽看着远处,声音浅淡而轻远,“只是为了给我们保一条命吗?”
明照看着他,脑海中像是似是而非地抓住了什么东西,倏忽之间分辨不清楚。他思忖着去把住那一点隐约的线索,疑道:“但是……”
靳秩徽没说什么,却回过身来,拍了一下他的肩。
“行啦,还早着呢,别想了。”靳秩徽道,“眼下只有羲琤的情况最要紧,其他都是次要的,再说吧。”
明照顿了片刻,兀自琢磨着,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神色却沉郁起来。
“靳秩徽,我有必要提醒你另外一件事。”明照直视着他,“一旦周羲琤往下查,当初你给委员会的许诺就一定会暴露。等到了那个时候,你确定他不会直接翻脸吗?”
闻言,靳秩徽的视线一跳,下意识地躲避开了。他短促地吸了口气停在舌尖,像是要用力藏住什么一样。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他低低地叹了口气,“但如果它真的能保羲琤一生的平安,我也觉得很好。”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山门外,再往下连着一条蜿蜒小径,直通向山脚下的大雄宝殿了。
明照站在牌楼下停住步子,双手拢在身前,向靳秩徽颔首道:“好了,我就不出去了,你忙吧。周羲琤黄昏前后就会醒,到时候你可以带着他出去走走,散散心,然后再回来吃晚饭。你得记着,给他找事总比让他牵着你强。”
“多谢。”靳秩徽笑了笑,却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那信封是最为普通的牛皮外封,粗糙的很,连地址栏的红色边线都没有印整齐,歪七扭八地叠在一起。
靳秩徽拿着那信封,在手里迟迟的顿了一顿,才递到明照的手里:“段晗生,我受人所托,带这封信给你。如今信送到了,算没有辜负他。”
明照捏着信封的封口,微垂着头,神色轻轻地掩着。那神色像是冰下的涌泉,淙淙水流急而迅猛,却难以撼动上面的那层单薄却坚硬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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