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葬礼(2 / 2)
“你就没想过,我是怎么得出这个数据的?”沈沛看着他,目光毫无波澜。“无休止地适配,无休止地换人,在庞大实验基数之上得来的百分之六十的数据……”他轻轻笑了一下,笑得只有气声。
“你也知道适配对于药剂师和驾驶员存在双方的伤害,当适配开始,两个人承担的精神压力是相等的。这两个职业的致死率这么高,有将近百分之九十的失败率在适配过程中,或死或残,而剩下的百分之十成功后,得以走向战场。我资料里的数据是怎么来的?我已经承受过很多次适配了,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你问我有什么感觉,事实上,我已经麻木到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依然笑着,嘴角轻轻扬起,像是寻求心理帮助的病人躺在长椅上,正回忆着什么轻松的过往。
“成为驾驶员难道不是每个人的荣耀?我们还在学校里,甚至更早,在我们出生于这个地底世界,慢慢长大的过程中,驾驶员难道不是每个人心中的梦想?小时候总有人将他们称为骑士,多么崇高的称呼。”
“而我永远无法成为驾驶员,无法成为人们口中的骑士。”
太阳升起又落下了,这只存在于影像中的,日复一日的盛景,在虚假的司空见惯中,成为人们眼中见怪不怪的景象。
赵灯没有再问下去。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后来又由沈沛打破了这种气氛。
“我是来顶替谁的班?”他问,“我被调来时,总部没有和我直接说明。”
“你会很辛苦,尤其这段时间。”赵灯收了笔,将那张画着乱七八糟线条的纸递给沈沛。“本来,负责三号门驾驶员的药剂师在最后一次适配中承受不住压力,险些精神崩溃。队长让他退役了。你本应顶替他的缺口。但是前几天,四号门和五号门同时受到攻击,一名驾驶员阵亡,一名消失。虽然替补队员和次梯队已经在待命,但主战甲无人驾驶,队长也没有办法,才让双胞胎提前受命。”
沈沛瞅着手里那张纸,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一概认不清。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那张纸:“你这是要给我看什么?让我收藏吗?”
“让你擦擦嘴,嘴角沾着酱汁已经很久了,我忍不了。”
赵灯没理会沈沛的眼神,继续道:“我提前和你说好,这两个小孩,之前我们也找过很多药剂师来匹配,最高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二左右。你认真听好——看着我!我们找过很多人,都不能成功,所以我担心你——你听懂了?”
沈沛把擦了嘴的纸揉成一团:“下午要是没什么事,我打算回去好好看看他们俩的资料研究一下。你把之前关于这两个小孩参与适配的所有数据都发给我——不是说我要负责三号吗?三号是谁?”
“三号昨天刚刚被派到南区增援了,这几天不会回来。”赵灯站起来,带着沈沛往宿舍的方向走。他知道自己这位老同学认路的本领不像他专业能力那么强,不介意带他多走几遍。他们并排穿过黄昏与清晨,穿过日升和日落。
“你晚上有什么安排?”沈沛问,“我刚才看食堂里的人,他们好像都在说着同一件事。”
“晚上会举行一场葬礼,队里人都会参加。”赵灯垂下眼睛看着沈沛,这一次他走在他的左边,沈沛可以看到他眼角的伤疤。
“原来四号门的驾驶员,在支援三号门的战斗中,战甲被解体,他连同驾驶舱遗落在海里,在你到达这里的两个小时前,我们刚刚找到他。”
有笑声传来,几个儿童的笑声,由远及近再跑远。是墙上的全息投影。他们已经走过了休息区,墙上的风景是一望无
际的蓝天和草原,一群孩子笑着跑过画面,发出悦耳清脆的笑声。
“还有一个驾驶员呢,你刚才说过的,你们没有找到他吗?”
“没有。”赵灯的脚步略微加快。他们穿过活动区,里面有几个人在给自己加训,还有几个躺在地上休息,盯着惨白的天花板发呆。
“他连同战甲一起消失了。那次战斗后半,他的通信讯号全部受阻,不知道被哪里干扰,然后我们就和他失去了一切联系……而且再也没有找到他。”?沈沛想,这样的事情,应该算是高度机密,也方便让我一个刚刚来这里报道的外人知道吗。
赵灯送他回到宿舍,离开之前,他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是从总部来的,对吧?”
“对啊。”
“为什么?”
“为什么?”沈沛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因为我这种尖端精英技术人才,总部得爱惜我啊。”
他的声音听上去带着理所当然的,玩世不恭的故意情绪。他的睫毛很长,在惨白的室光照射下,投下更长的阴影,遮住了眼神。
是晚上八点半。
沈沛想起中午在食堂听到的闲话。赵灯说的葬礼,是在晚上八点半。
他提前整理好制服。成为联盟军人后,他就没有再穿过黑色的西装了。他们的制服本身就是黑色的丧服,以便随时可以做好准备出席同僚或自己的葬礼。
他并不知道葬礼在哪里举行。他要做的只是在合适的时间,跟着黑色的人群一起走。
他们来到基地另一侧的一个宽敞大厅。那里已经站了很多人,却没有一点声音。沈沛站在房间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他既不认识躺在那里的殉职驾驶员,也不认识这里绝大多数人。他从竖在墙壁正中央的名牌上看到死者的名字。程慈。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在沈沛这个陌生人看来,留不下任何特别的印象。他在照片里显得很年轻,带着拘谨的笑意,脸颊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叫程慈的年轻人躺在黑色的石台上,穿着黑色的制服,领口别着黑色的鲜花。这种只生长在地下的黑色的植物,以妖娆的身姿盛放着,在故去之人的胸口,笼罩着死的气息。
连呼吸声都听得见。近百人的呼吸声,安安静静此起彼伏,像温柔的海浪,一波一波从房间的这头涌向那头。
这空空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地上景色的投影,没有模拟的自然光线。墙面光秃秃的,惨白一片。
郑白衣也到了。他也穿着黑色的制服,表情严肃,那样子和沈沛在办公室见到的很不一样。他以为他是个迷糊的年轻人,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因出色的战绩扛起队长的职责,身上还带着些孩子气的习性。可此时的郑白衣穿过人群来到程慈身边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得像一棵沉默的树,软软的头发全部梳向后面,表情带着苍凉的底色。沈沛远远地看着,第一次意识到,郑白衣的灵魂,可以比自己年长很多。
沈沛参加过一些葬礼,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人。在北美研究所时也参加过一些殉职驾驶员的葬礼。每个基地都有自己不同的祭奠方式。而在这里,在东亚北区分部的葬礼上,没有音乐,没有致辞,没有哭声,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刻意的声音。
大家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从里至外形成一个不规整的圆。圆心是死去的青年和曾与他亲近的人,越往外是其他前来追悼的人群。
沈沛没有找到赵灯的身影,他也许站在别处,也许站在更靠近圆心的地方。而他站在圆的最外侧,安安静静地站着,在这片黑色的无声的漩涡里。只有呼吸声,呼吸声组成的温柔的海浪,平时会忽略掉的生命最初
的微弱之音。这片温柔的声音托着死去的灵魂,将他托向更高的地方,将他托向从未曾有人见过的,理想中的天空。
出生在地底的青年为了理想中的天空死去了,他理应被送往那样的地方。
最后,郑白衣率先敬礼,整个圆形的海洋都在默默无言的敬礼,沈沛也一样。
叫程慈的青年,他想,你看到那片传说中蔚蓝色的天了吗。
</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