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客阁中来，欲往人间去（2）（2 / 2）

这入世的第一课便开始了。

人生艰难，修途亦苦。凡尘人纵使稍有天赋，寻不到师承指点也难有所成。今武林修界名门大宗有厚财高师，更有秘宝典籍众多，比之散修，犹如太学比之乡塾，武学强弱自不必说，就连口头颜面上也挨人家一头半身。

更何况修炼修武，本在修心。德能配才方可纵贯世间无碍，而散修小派一无悠久风骨底蕴，二无清规约束，仗着自己会甩铁便莽头为恶，欺压百姓者甚多，为武林天下之扰人忧患。

尽管不能拿一判全，可人间扰事茫茫，又有谁肯花那脑筋去细辨？除非当真有些清贤高人以实力服了众，散修之名，总在世人嘴里带着几分贬损色彩的。多少向道不得之人宁肯回俗世柴米铜墨，也不愿为散修哙伍。

王诠说到最后，似是也从羞愧里脱出，苦笑道：“咱尽管是乡野散修，可身正言善，若不是贪个虚荣，谁管他散不散的！”

佟戎菽静听着，到最后才似是含讽地叹道：“身离世俗生老外，却忧红尘赞誉名啊......”

王剑客一拍马屁股：“清高逸景也得要物质支持啊！我是散修又不是散仙！”

燕沽怊忽眨忽眨眼睛，从车顶棚缝隙间漏下来的光线还是有些刺眼了。那只梅花和酒味的爪子还在他脑门压着，如昨晚一般......昨晚？！想到这儿他突然反应完全挣扎着又要起来，问：“这是过多久了？那天是先生把我带走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们现在这是在哪儿？要往那儿去？”

“别的我不清楚，反正自我燕镇外遇上佟高人，已经过了六日。”随话声伸过来个呲着胡茬乱鬓的脑袋，王诠驾马蹭近，想借攀谈后一星半点的熟络探个究竟：“少侠你这是负着伤还是养着病呐？六天里连个生气儿都没，我都没想到车里还有个人哩。”

“非病非伤，困的。”佟戎菽一记眼风把脑袋扇回外边。“小孩子没出过远门，激动得三天没合眼。”又转回来向燕沽怊低声道：“问题一个一个来，你家阁主没教过你嗓门大漏下巴么？”

三月末鹅芽成翠雾，朝寒而午热。骡马驴叫拉动木辕铁嚼，在初具热度的日气里混合出柔柔的世俗气息：铜板银元被人手汗捂出的腥味，拉车畜生的体味，自步车机械接缝中润油的冲鼻气，麻布包在各个地方扔甩拎放而沾上的食物酱汁或灰尘或臭水气，再混上里头装的各色精致或粗鄙的货物味道，药草贴膏气，木板缝里久积的污垢，新被褥皂角香，不知道哪个酒佬手抖洒的梨花白.......人冥冥，声吁吁，混作一起直叫试图辨析的人头昏脑涨，却又如磅礴而微妙的自然底噪，垫衬得人莫名平静。只为身前事，哪管周遭思。

燕沽怊最后一眼的记忆，是佟戎菽到来的隐约身影。事实也正是如此，佟先生本是晚到，又被突发混乱拦了车子去路。待他好容易弄清事情过去寻得人，燕沽怊已经搁地上伤危俱现地躺着了。

送到医馆一诊，伤没伤危不危，但再探经脉，便发现一股不明气力如梗阻河，断了内息通路，且无由自动，似是与外有所呼应。所幸不伤性命，只是由于短时间内功体消耗过大而虚脱，一时清醒不能。

而今日燕镇死囚越狱之事已经传得沸扬，官军戒严而百姓自危，倒不难打听发生了什么。佟戎菽探到那日一名持刀少侠率先出手收捕贼人，怎奈反被钳制受伤，联系燕沽怊伤势所想，恐被人植了标记。

江湖浩大，武学纷杂繁多，传称有善杀善劫之阴作暗坊，以特殊功法打入目标经脉，气力盘踞体内不散不化，非但能扰乱对方内息运转压制功力，更可如罗针寻磁，距千里而知其踪。燕沽怊突然牵扯入贼人越狱本就蹊跷，如今又在身上现了危兆。为防久留生变佟戎菽当下就带了人出了燕镇。

他附身往燕沽怊身后堆放的包袱行李翻找，拿出个桃木水囊递给他：“银丹草汁加了槐花蜜，安神解燥。”

一股寒凉混着柔柔甜味滑进喉咙，还有半分酒冲劲儿，估计是木壶不易洗净。水顺着喉咙落了胃，也把昏昏然不知在哪儿飘飞的思绪拉回来，脑壳清醒了，口条捋顺了，嗓子也润开了，话匣子就咯嚓嚓有序运作了：既没含混缺遗，也没在佟戎菽已经明确知晓的方面多添口舌。掂量着字句把情况补充完全，得体得很。

确实聪颖，但怎的一副心机深重模样？明明是个只用刀法和诗书喂起来的白篓子......这个念头随着少年低轻的声音，出现在听者心中。

他待燕沽怊说完，拍拍人肩膀：“燕阁那边我已经联络过，莫太操心意外小事。我找了专门的药方给你慢慢化解掉那股内力，先安心调养。”

“我说怎么刚醒时嘴里一股药味儿......”

“诶呀要说给周公灌药可真不容易，你迷糊着还嫌弃在下用客栈药锅熬出来的味儿怪。”

“还有，这个字取得很好。虽用字平朴却自有清远韵味，以后要不嫌弃，在下就叫你山客如何？”

少年抬头看他一眼，嘴角没绷住往上弯。

无数条拼凑着，从焦石油泼的官路到勾缩在山石缝里的木桩搭板，再到脚掌车轮马蹄碾成的土条带，深谷高崖千仞落差被人踉跄但坚定的方向钉在一起，碎碎拼出个北上之路。而在油纸地图上却只画了根顺顺的直线，手指沿着画上去感受不到半点舟车劳顿。佟戎菽点在燕镇上，往上拐几个弯，告诉燕沽怊他们目的地的名字。

中原，廿一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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