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2）

岑时枝感觉到梦境在清洗，大脑里多余的东西被无限挤压成一立方厘米大的小球——而记忆的整个空间是防护罩外浩渺的宇宙。亲眼看见一些无关紧要却难以割舍的东西像空气里一颗灰尘脱手远去，他的视角缓缓上移，忽然指尖忘记了一切，脑海里一片虚空，所有的水都被抽走，每一棵百年千年的树都以指数速度退缩、沉入深深的泥土。他听见种子在发芽，是皮开肉绽的声音；周围笼罩的白光倚靠上去似乎无边无尽，可他真切地捕捉到来自四面八方凄切而又空灵的回声，飓风一样席卷他混乱的意识世界。摧残。他不知道自己是睁开眼睛，还是一直紧闭着双眼，总之能够看得见——白雾，白色的鸟，白色凶狠的荒漠，深白色的浪。

他被潮水拍去恐慌、紧张，只剩下一片沙漠似的空虚，雾气一样湿冷的平静。

他整个人都被平静打湿，从毛孔里流出烫泪来。

抗拒像一首永远不想被人遗忘所以嘶吼得格外可笑的抒情诗，每一行，每一个字，在无边的失重里破碎迷失。他有一瞬间以为是那柔软得像棉花糖的白光碎了，被轻巧撕成几大块，鸟似的在他坠落的身体上方飞翔。它们划过他下落的躯体，竟然比他还快地不见了——苍白色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意识混沌地下坠。

风去哪里了……此时四周已没有风……但衣服鼓胀着，好像庆典时圆滚滚的气球……有什么要钻进我的身体，有什么要成为我的一部分，我在充气，我要满了……

和云层一样软乎乎得甚至有几分轻飘的胀痛就那样在他身体内部揉开，血液瞬间通畅、血块全部融化的感觉，转而浓腥的妖冶一刹那稀释为在每一个细胞里自由泳的粉红，比他婴儿时指尖的颜色更加诱人……

“这是粉红色的气泡。漂亮的泡泡。你摸摸看，闻一闻，它上面还有草莓的清香——是刚摘下来的草莓哦。”

女人的手。手心柔滑温暖，没有长期作战留下的茧子，形状和颜色都有种极其温软的优美。

他用一只更小的手顺着她手臂摸上去：

“亚亚，”岑时枝恍惚间听到自己稚嫩得有些过分的童音，一低头，瞥见亚亚手臂上泥块一样的淤青，“你被打了，亚亚？是谁打的你？是父亲吗？”

亚亚收回手，温柔地笑：“没有谁哦，是亚亚以前的伤口，前一阵子撞了又复发啦。”

他不相信亚亚，他只能选择相信亚亚。他昂着小脑袋看着她，心里的难过如此轻微，像是细小的无意间跑错了的电流，连身体也差点感觉不到。可是无法忽略，是一种连触碰也会猛然想起的伤害，仿佛这一切是由自己造成的——哪怕知道与自己无关，还是会在心里惊慌地蹦出一堆抱歉——眼神无法激起水花，因此空气里还是满满当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

“亚亚。”他呼唤她，以四岁孩子微弱而口齿不灵的声音。额头沾了水，轻轻靠在亚亚漂亮得像画也装不下来的手臂上。

“我明天还可以看见亚亚吗？明天亚亚还会来吗？我今天不要睡前故事了……你明天还来可以吗？”

亚亚的身体，亚亚的发香，亚亚美丽到脆弱的足踝，亚亚手腕上一走起路来就丁里当啷响的金色铃铛。

亚亚的影子不见了，白墙上关于阴影的大幅涂鸦仿佛从未出现过，一干二净。

亚亚死掉了。

他看见巨大的“火炉”中漂浮着一颗熟悉的脑袋，皮肤竟然还是完整的，她的眼睛里毫无神采，那一双失焦的瞳孔像出水吐泡泡的鱼一样往上看，嘴唇微张，却是打定主意要沉默不语的样子。他在这样诡异的寂静里哭泣，身边的人那么高，没有人注意这个傻兮兮的小矮子，于是笑声像随意抛弃的垃圾般洒下来，他有一种转瞬被覆盖、淹埋的感觉。亚亚。涨水了。盐撒多了，糖放少了，药太多了。苦得要命。

亚亚，我好害怕。

他觉得身后有一群魔鬼在追——明明神父说过新星不会再有魔鬼了——可是无孔不入，它们穷追不舍，就像个完美的幻觉一样把去路全给封死。眼前是大片的希望，从远方直刺而来的太阳，可他知道防护罩之外还是无穷尽的夜色——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分不清，所以彻夜欢乐——耳畔心跳般击打起他奔跑时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

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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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他不用抬头也知道。雨水浇灌在他身上。短暂无力的身体植物般复苏，只是他不再逃窜。面前是通往哪里都畅通的道路，两边夹道欢迎的高楼大厦并没有挡住更加高远的天空，大片雨中的亮白压下来，那么快，带来一阵清风。风吹跑了那些鬼影子似的幻觉，隔开了魔鬼。他回头去望一路跑来的路，路的拐角已空空荡荡。

明明是白天，代表着夜晚即将降临的路灯却亮起来了，他被雨水困在一团柔白光亮里。ALEX在提醒他打开它拿出雨伞。他却久久沉浸在一种陌生到他已经忘记了害怕为何物的情绪，直觉得他整个人都要睡过去，想要做一个没有梦的梦。亚亚把他抱在怀里，用一种轻快而狡猾的声音给他讲着童话：

“今天我们来讲泡泡人的故事。小枝不是最喜欢泡泡啦？”

岑时枝经常会问亚亚从哪里来，似乎从他开始记事起亚亚就陪伴在他和几个兄弟身边，饿了有亚亚做好吃的，困了有亚亚把被角掖好，每一天都会接到亚亚的早安吻，被亚亚抱在膝盖上讲故事。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亚亚是神奇的宝物，她记得的那些故事怎么讲也讲不完。

“亚亚要暂时离开我们吗？”岑时枝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他撞破亚亚和父亲在花园里接吻一事后亚亚红着脸来跟他告别。亚亚红通通的脸颊真好看。用颜料怎么也调不出这样梦幻的色彩，和泡泡一样梦幻而美丽的光泽。

亚亚那时答应他说：“可爱的小枝，亚亚很快就回来哦！你要记得想我，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