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不见故人望星辰(2 / 2)
睡梦中,那座比昆仑还要寒冷的大雪山依旧清晰如昨;陌上尘恍惚还能感受到那里的冷酷、寂静和险恶,仿佛一座绝望的囚笼,且在弱水中不断沉浮。肆狂的飞雪扑打在脸上,如同锋利的刀子。
睡梦中中,那一抹在弱水上逸动的绝色,是他心间挥之不去的惆怅。彼时正魔大战刚刚结束,沧楉率领诸天所有的修灵者击退了魔界每隔两百年就会重来的疯狂进攻。此战胜之艰难,死伤无数,却有了创世以来最大的突破:陌上尘手执玄傲剑斩杀了其中一条魔龙。
龙尸坠落尘世,在皇州北境上形成了一座横亘千里的巨型山脉。战后的天空有千丝万缕的红,昔日翻滚的遮星云被逼退回魔界之门的四周,似有了平静而驯服的姿态。
昆仑山的雪静静纷落,乾坤殿里的沧楉在静静地买醉。绰绰烛光映着她的面容,有一种别样的风情,既有拒人千里的清冷,亦有让人不甚怜惜的脆弱,恨不得想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陌上尘推开宫门,趋步跪在沧楉的面前,问道:“师尊,你怎么喝起酒来了?”
沧楉晃了晃琉璃樽,星眸醉意浓重:“你可知这酒的名字?”
此酒清莹剔透,香气远溢,似有灵光潜涌其中,真乃不世出的极品精酿。陌上尘听说过这种酒,便静静地道:“可是夕曛世家进贡的恋人醉?”
沧楉面容凄冷,苦苦笑道:“我枉有一樽恋人醉,却半点不解相思情。”
说罢,她仰起脸来,将酒一饮而尽。
卷缩着身体卧于围榻,醉梦中、仍喃喃地喊着长崆的名字。
时隔两百年,对他的思念从未稍减过。
从乾坤殿仰望而去,昆仑山所属的上星天,长崆的八颗皇星依然没有陨落,沧楉的七星便无法回归正统,只得另觅一方天寰汇聚她的星辰。这八颗暗淡的皇星好像在等待星主的归来。
料想这世间,都在等着他的归来。
待翌日朝暾升起,陌上尘静立于绮窗前,沉声问道:“师尊,我们要如何能救活长崆?”
沧楉原本清冷的面容顿时绽开了花,笑容生动浮现,转身便抓住了陌上尘的手:“你真的愿意救他吗?”
“我愿意。”陌上尘凝神望去,心底苦涩如奔流。
沧楉眼中涌出了热泪,嗫嚅道:“我放心不下,我要跟你我一起去至悲天境。”
至悲天境乃是神界自古以来的禁地,其出现比夙影神山都要久远得多。彼时的神界旷袤无垠,灵气充盈,鲜有神族和其他圣灵存留的痕迹。后来,千帆彼岸有一位掌门放弃本有的修灵境界,下怒云而遁入尘世,悟觉苦行,万载有余,竟奇迹般另辟出一条灵路,而殊途同归臻至天合境界,她便挟皇星耀体之威势,驻跸于神界,便有了后来繁衍甚众的神族。
那时的神族居无定所,要不断浮游于云端,以追逐天地间最纯净的幻真灵气。直到两千年前茕涯身死以后,夙影神山凝聚成型,巍峨耸立,被浓郁的灵气恒久缭绕,众位主神才把灵台转移到了神山之中。至悲天境正是神山脚下一方小小的天地,只因有无垠弱水环伺,神鸟莫渡,驭剑难行,便依旧保持了它神秘的隐世姿态。
这座散发着寒光的峭拔雪山,连亘起伏近千里,若是有肉身者闯进其中,它便会难堪其重,自沉于弱水下,而擅闯者也会被弱水所侵蚀、变成永远的石雕。
这恣睢的汪洋之下已经沉没了数不尽的石雕。
静伫于弱水之滨,天空是悲怆的深灰色,大地死一般寂静。沧楉身穿鲜红长裙,拂袖奏响了若虚琴,声音如涟漪般传到了星塃城里。
正在陌上尘疑惑之际,数十位魂灵师着裹尸黑袍,穿越层层云障,翩然落在了沧楉的面前。
“掌门,谨遵您的密音令,我们来替您搭桥开路。”
语罢,魂灵师们便拉伸魂体,飞至弱水上,像是木板那样一块一块往至悲天境铺呈开去。他们的魂体竟比弱水都要轻盈,其掌心的灵力能将陌上尘和沧楉给托起来,而魂体则要被弱水侵蚀,渐渐化为缥缈的烟雾。
沧楉眸光潜静,沉下声道:“阿尘,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赶在魂灵桥消散之前返回来。”
话音未落,沧楉便踩着魂灵桥,朝着至悲天境狂奔而去。仿佛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待了很久。
她渴望和他拥抱的那一刻。
陌上尘痴痴望着眼前这一抹亮丽的绝色,只希望能跟她一直这样飞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
直到时间凝固。
魂灵桥直抵月迷津渡,眼看着渡口近在咫尺,沧楉却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去吧,玄傲剑会将长崆的元魂碎片吸聚过来的。”
陌上尘领了沧楉的命令,便沿着峭壁而上,飞落在了雪山之巅。玄傲剑灵力极强,且对长崆有着特殊的感应,陌上尘将它插进山体之后,整座雪山便瞬间通体透明,如同癫狂而躁动的猛兽。至悲天境在快速地沉沦,激起无尽的漩涡和气旋。而在肆虐的风雪中,一个身影渐渐凝聚成形,漂浮在了山顶上,时而胀裂,时而缩合,显得诡谲莫名。陌上尘便收起剑,引领着这个魂影落在了月迷津渡。
渡口上的三座尖头方碑傲立在雪天中,被薄薄雾气缠绕,乃是刻下众生世世缘分的圣地。
“长崆!”
沧楉脸带红晕,露出了娇羞的笑容,如同情窦初开的纯真少女。
你我在迷途相见,相见已是沧海桑田。
但见那元魂兀立在雪雾中,长袍飒飒飞掣,神情冷酷至极,双目圆睁而狠厉,额头上的天门血雾狰狞,似有万千惨象浓缩其中;全身经脉膨胀且抽搐,黑气的涌动清晰可辨,令人不寒而栗,莫敢逼视。
长崆依然是魔,时至如今,他元魂中的魔性依然未被涤尽。当沧楉踏雪朝着他飞去时,他眼睛里瞬间电光万丈,直射天穹,极具搅风弄云之威势。她紧紧地抱住了长崆,失声痛哭:“长崆,我是沧楉啊,难道你忘记我了吗?”
长崆在挣扎中似有醒悟,便贴着沧楉的脸颊,眸光凄迷地道:“楉儿,对不起,这些年你都过得好吗?”
“我不好,我很难过。”
“小花猫,不许……哭鼻子。”长崆眼中含着热泪,深深望来,似化不开的浓墨,“我给了你众星的陪伴,它们的星辉会指引你前进的。”
“我不要万千星辉,我,只要你。”
话音未落,长崆的元魂便被沧楉拽进了她的躯体内。玄傲剑闪动着寒芒,震震作响,在陌上尘的手中挣扎着,似要脱他而去,似是要回到长崆的手中。风怒云涌间,但闻沧楉的声音清脆地传来,“阿尘,你是打不过他的,快点将我杀掉。”
“师尊,我……”陌上尘双手僵在空中,内心的痛苦难以言状。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这次逃出了至悲天境,他将会永世为魔。”沧楉紧紧握住双拳,眉间焦灼地道,“我苦修百余年,才将玄傲剑中残存的灵血炼成一个精魂,借六道轮回转生,所以你不能让我失望啊。”
“原来,我只是他残留于世的一缕灵血,想想真是可笑。”
在陌上尘暗忖的间隙,长崆怒声嘶吼着、即将挣脱出沧楉的束缚。陌上尘猛然回过神,便挥动长剑,疾驰而去,刺穿了沧楉的胸膛。鲜血溅入空中,宛如蔷薇乱舞,纷乱凄美之至;长崆眼中的血光迅速退去,恢复到了他原本英俊的模样。
“我们都已不似从前,那么就,从头开始吧。”
于腾捲的雪雾中,沧楉和长崆紧紧相拥,微笑蔓延。
当沧楉的身体幻灭殆尽时,她抬起脸对陌上尘说:“阿尘,请你找到我和长崆的转灵,让我们来世尽早相逢。”
“师尊,这样的结局你早就料到了吧?”
陌上尘凝望着雪天,苦笑了片刻,便踏着魂灵桥离开了至悲天境。从此凡有雪花处,皆是他的伤心地。
乾坤殿风雪凄凄,沧海桑田未改往日容颜。
昆仑山寒冰凛凛,斗转星移难忘风华绝代。
“我想你了,沧楉。”
唯有爱过,才知痛苦的绵长。
春又来看灵荷开,却不见佳人来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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