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二节(1 / 2)
回宫
现在回想起来,竑觉得当年他离开皇家陵寝重返紫禁城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最终还是得沿着这条路再回来。
瑞香搂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都是二层的楼房。一楼作门店,二楼作雅间。这些楼宇中,最有名的的是瑞香楼。瑞香楼是官府允许的最高的民间建筑。足足有四层。雕梁画栋。里面餐馆、旅店、酒馆、戏院、书场、杂耍,所有的娱乐,瑞香楼应有尽有,而且各不相扰。你有钱,可以进到专门的雅间包房,有按间数收费的,有按时收费的。瑞香搂的伙计会按照您的吩咐,为您准备好一切。如果你没什么钱,也不要紧,地下一层,大门开在后街,顺楼梯下去,里面照样各色各样的吃喝玩乐的项目,物美价廉。杂技、说书、大鼓、唱戏、各种风味小吃。不出名的,就在这里演出、营业。干出名堂的,楼上就会点名,叫到上面去服务。演员的名字或是菜品的名字会写在一张瑞香搂特制的花笺上,称作“花票”,由伙计送下来。凡被写到花笺上的演员,就算是在这一行站住了脚,立时扬名立腕。写上花笺的菜品,也是一夜成名。不出几天,就出现在京城大大小小的餐馆里。所以,瑞祥楼不仅是京城的娱乐中心,也是京城乃至全国的品牌点评中心,也是各地江湖人士进京必拜的一个大码头,是一个优胜劣汰的、遵循公平、公正法则的竞技场。当然,这只能说明它经营有方,还不是瑞香搂能名震京城的秘诀。瑞香楼能有这样大的名气,在于它有专门的地方,招待特殊的客人。四楼,俯视整个皇城,从不对外人开放。客人都必须事先预约。自然都是达官显宦,皇亲国戚。到四楼来的客人,重要的不是金钱,而是身份。因此,这里便成了京城宫廷、官场各种消息的集散地。因此,有些特殊身份的人便打好招呼,每年交一定的包银,长期包租固定的房间。在四楼服务的人员都是专门挑选的。一律是俊男美女。他们都有自己的老主顾。客人身份越高,得到的服务就越周到,配备的人员就越高级。梦烟就是这些高级人员中最高级的一个。
又是一夜的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梦烟睡到近中午才起来。简单地梳洗后,她便像往常一样,趴在栏杆上,看着朱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打发时光。她的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下子就落在缓缓前行的一队人马上,不错眼珠地看着其中的两个青年男子,骑在两匹骏马上。身材挺拔,衣服是半新不旧的青衫,但遮不住一身的贵气。年长一个帅气而沉静,年少的一个英俊而略显稚气。他好奇地四处张望,还不时地凑到那个青年男子身边,耳语几句。梦烟看见那个青年嘴角上弯,显出一丝笑意。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嫉妒,为什么在他身边跟他耳语的不是自己?梦烟追随着那队人马,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也不管房里的人在干什么。姐妹们被她吵得不能入睡,也就跟着她去看。然而,那一队人马很快消失在大街的尽头。梦烟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怎么那样与众不同?”
“梦烟,别灰心。”一个姐妹安慰她。“你不是认识那麽多的贵人吗?他们肯定知道那两位是谁。”
一句话提醒了梦烟,这两个人绝不是一般人。说不定哪天还会在这里见到他们。梦魇想着,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回宫
与此同时,那一行人穿过朱雀大街,来到了西华门,在离宫门三丈远的地方,立着一块石碑,上写,“文武官员,至此落轿下马”。这行人纷纷翻身下马,正要继续向前,突然,一阵急促、纷乱的马蹄声传来,两边熙攘行人纷纷躲避,一个马队出现了,两人一排,共十六人,疾驰而来,卷起一路烟尘,一直到西华门前,才勒住缰绳,跳下马,站成两排。那一行人中,为首的一个青年,回头问身边一个穿蓝色官服的人,“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低级官员马上行礼回答:“启禀殿下,这是冯太师的随从。”被称为殿下的人看了看那些鲜衣怒马的随从,问:“是皇后娘娘的哥哥吗?”
“禀殿下,正是。”
“太师上朝该走乾清门,怎么走这里?”
“禀殿下,今年的万寿庆典是冯太师总调度。这大概是进宫和皇后娘娘商议,所以走西华门。”
正说着,一阵鸣锣开道的声音传来,路人们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旗锣伞盖之后,一台八人绿呢大轿缓缓过来,里面坐的正是当朝的太师,冯皇后的兄长冯至庸。冯至庸名并不如其人。他不庸,而且生性好强,凡事不甘人后。他早年考取了进士,但官场却一直不顺,他的几个上司都讨厌他为人刻薄,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对待同僚,结党营私,排斥异己。但他借着妹妹的光,靠着裙带关系,很快从一个不入流的小京官,在十年间升到了内阁辅臣的职位。又由于皇后的关系,连首辅高拱都对他客气三分。他又善于结交内廷,与皇帝的几个亲信太监关系密切。所以,深得皇帝信任。很多官员纷纷投奔他的门下,外省官员进京,必然上门拜访。一时间,冯家的势力如日中天。
绿呢大轿径直抬过了下马石,一直抬进了西华门。冯至庸在熙和门下轿,里面就是内廷了。他整理了一下蟒袍,缓步走进熙和门。他一直是这样到内廷外下轿,西华门外有什么事,什么人他是不会看到的,就是看到了,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不知道,今天西华门外发生的一切,有一个人全看到了,注意到了。只是他丝毫没有流露,他站在下马石后,一直等到冯至庸进了内宫,才回头让手下人去和守门的禁军通报。过了一会,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急匆匆跑过来,见到那位殿下,马上磕头行礼:“西华门五品守卫刘晋卿叩见二位殿下。”
还是那个被称为殿下的蓝衫青年,“原来是刘大人,请起。”刘晋卿起身,“谢殿下。微臣恭迎二位殿下回宫。请殿下随臣来。”说完,带领这一班人马往西华门走去。进了宫门。刘晋卿将一行人带到西华门内的朝房内,请两位殿下坐下,“启禀殿下,微臣已派人进宫通报,请二位殿下稍等。”
为首的殿下点点头,对一路护送他们的官员说:“陈大人,我们到了,你们的差事也完成了。可以走了。”
姓陈的官员行礼:“微臣遵命。”躬身退下。刚刚到门口,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跟着门帘一挑,进来一个花白头发的太监,抬头一见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哭叫道:“殿下,老奴来了。”
那位殿下也站了起来,伸手去扶,“万公公,快起来。”
万全哭着,保住殿下的腿,“殿下,你受苦了。老奴对不住皇后娘娘啊。让殿下受苦了。”
殿下笑着,“万全,起来,起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年可好?好,头发都白了。精神还不错。”
万全边哭边颤抖地站起来,“殿下,头几天,老奴就得到消息了。就向万岁爷讨了差事,专门等着二位殿下回来。”
殿下笑着,拍拍他的肩,“好了,你还没见过三殿下呢。看看,还认识吗?”
万全抬起头,看见一个高高个子,一脸阳光的大男孩站在面前,万全呆呆地看了会儿,突然,用手绢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众人赶紧上前劝,万全突然朝南面跪倒,“娘娘,您看见了吗,两位殿下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娘娘您可以瞑目了。”
屋里一片沉寂。五年的时光就在这哭声中被轻轻抹去了。五年带来的距离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五年前,仿佛两位殿下从没有离开过皇宫。
丽正宫
丽正宫远离宫禁,建在中海边,这是一组建筑,小巧,精致。宫中的核心建筑是黛风楼。整幢楼全部是楠木雕花,宫人都叫它楠木楼。黛风楼的东面,有一座江南叠石名家齐子野作品,一座高达十米的太湖石假山。山上建一亭名叠翠。楼两边有游廊与其他建筑相联。前面有香雅小舍,种满了天下的奇花异草,一年四季,无时不香气袭人。后边有竹韵清馆。曲廊幽深,重重叠叠。门套着门,厅套着厅,左转是一道隔扇门,进了门,却是一个紫藤花架,架下一块奇石耸立,绕过去,竟然是一道回廊,沿回廊走到底,却是一个花墙,右转,才见一道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过厅。如此繁复,就算丽正宫的人也常常迷路。绫儿问过守门的太监。知道万岁爷一下早朝就去了竹韵清馆。于是独自一人去了竹韵清馆。皇贵妃怕热,每年五六月间就搬到了竹韵清馆。几丛翠竹,回廊曲折幽深。小小的一扇柚木门,进去是漆亮的柚木地板。绕过紫檀嵌玉石人物屏风,一架黄花梨罗汉床摆在东墙下,两边金漆八宝格上摆着羊脂玉的炉,瓶、 盒,罐等一应器物。墙上挂着紫檀框大理石。靠右边,有一面硕大的穿衣镜。镜面平时用绿纱蒙住。镜的右方镶嵌着一颗晶亮的钻石,足有棋子大。轻轻按住钻石,穿衣镜自动打开,里面竟像迷宫一样。四面都是雕空玲珑木板随意作的隔段。都是名手雕镂,嵌着玉石,五彩销金。上面雕刻着“流云百蝠”“、岁寒三友”、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有的是集锦,有的是博古,还有万福万寿的各种字样。檀香木板做成一格一格的,有的储书,有的设鼎,有的安置笔砚,还有花瓶,精巧的盆景。其格式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再往里,房间又变得宽阔,五色沙绫糊着的小窗。满墙皆是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如琴,剑、悬瓶之类,具悬于壁,却都是与墙壁相平。,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幄幔垂地,一股异香细细地透出,隐隐地,绵延不绝。透过绿色纱幔,看得到一架紫檀的矮踏形床。只稍稍高于地面,四面垂着轻纱和织锦的床帐。床前有一个极其别致的梳妆台,只有普通梳妆台一半高,呈半圆形,围着梳妆的人,每一寸木头都是立体透雕的图案。梳妆台前放着一个大大的绣墩。梳妆台上却有些凌乱。钗环散放,还有一件裙子和一条汗巾丢在梳妆台上。绫子偷眼看去,床幔落下,床前的脚踏上散放着两双鞋,一只还翻着。绫子明白是娘娘陪万岁爷在此午休。绫子有些犹豫。万岁爷这午休不知要到何时。现在上前,怕打扰了万岁爷的好梦好事,找倒霉。等万岁爷起身,不知要到何时,也许万岁爷一天都不会离开竹韵清馆。可两位殿下还在宫里等候。丽晴宫几百人只有她可以进到内室,大家还都指着她能把消息传给万岁爷。绫儿等了一会,听见床幔后有了声音,是万岁低低的声音,接着一只带着玉镯的手臂伸了出来,手拉住了床幔,绫儿刚要开口,又一只手伸出来,将那只玉手拉了回去。床幔抖动了几下,里面又没有声息了。绫儿犹豫不决,此时开口,不知陛下会怎样?是高兴儿子回家,还是生气被人打扰,以致对二位皇子心生厌恶,毕竟父子们已经分别四年多了。绫儿决定等下去。她正要退出卧室,一眼看到床角的一个西洋进贡的美人出浴落地自鸣钟,顿时来了主意。她捏手捏脚地走过去,将自鸣钟的玻璃罩打开,将指针拨快,离整点只差十分钟,又轻轻地转了几圈发条。她不敢多拨,怕被发现。做完这一切,绫儿悄悄地离开卧室,静静地等候在穿衣镜外,她没有关上这扇镜门,只等十分钟后里面的传唤。
虽然皇子们回宫的日子是明皇帝亲自定的。但他早已忘记了。现在他越来越离不开怀里的这个佳人。如果可能,他恨不得带着她上朝。今天早朝时间稍微长些,他就有些魂不守舍。下了朝,他就急忙回到丽晴宫。午朝和晚朝他已分付下去,暂停,不见任何人。这实在也是因为两个人分别一年半刚刚重聚。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和她在一起。下了朝,皇贵妃才刚刚梳妆完毕,他不顾她的挣扎和反对,再次拥她上床,此刻,看着怀里筋疲力尽,却心有不甘,娇嗔满面的人儿,他觉得可爱极了。正要好好安慰爱抚一番,突然,一只鸟响亮地叫了起来。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同时愣住了,明皇帝首先反映过来,他掀开床帏,果然,是自鸣钟里的鸟跳出来报时。梅妃也好奇地探出身,看着那只唱歌的鸟。两人同时笑了。明皇帝亲亲她的玉肩,“你让人做的?”梅妃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向外叫道:“绫儿”绫儿就等这一声,赶紧进来,“是你让自鸣钟响的吗 ?”绫儿赶紧回答:“奴婢也不知道。昨天下午,这个钟刚刚送来。大概工匠们已经调了。”“算了。”昌明帝说,“绫儿,你让工匠们重新调到早晨六点,好让你主子早点起床。”梅妃嗔怪道:“陛下,你说什么呀。”昌明帝笑着,重新将爱妃拥入怀中。绫儿赶紧抓住机会:“陛下,刚才,万公公来报,说二位皇子已经进宫了,正等待陛下召见。”明皇帝听了,马上坐起来,想了一想,“叫他们到文华殿等朕。”绫儿赶紧答应了。
父子重逢
他站在文华殿前,百感交集。这里曾是父皇读书的地方。他记得六岁那年,父皇从翰林院钦点了五位极富才学的翰林为皇长子朱竑的老师,并亲自在文华殿主持了他的入学仪式,从此,文华殿就成了他读书的地方。父皇将自己当年读书用过的东西都赏给了他。他就坐在父皇当年的位子上。同时入学的还有弟弟,他的好友,神童魏去疾,但老师们最中意的学生却不是他。他也屡次破坏纪律,搞恶作剧,让老师们头疼。可父皇还是特别重视他。他清楚地记得父皇对母后说过的话:“竑儿资质不凡,虽然现在有些顽劣淘气,但这小子聪明敏锐,终将成大器。”即便父母决裂之时,父亲对他的关爱也从未减少。他的生日,一切仪式照常。文华殿每月一次的讲学父皇总是按时出席。有时还将他叫到乾清宫,检查他的学习,亲自为他讲解。他的种种淘气、恶作剧,父亲总是一笑了之。就是五年前,父皇将他们打发到皇陵的决定,竑现在也清楚了是父皇的苦心。兄弟十几人,没人能像他这样得到父亲这么多的关爱。再想想自己这几年,何尝思念过父皇。却时时在想怎样不惜一切自保。想到这,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渴望:马上见到父皇。正在思绪万千时,耳边传来喝道声,是父皇的轿子过来了。竑示意弟弟,两人跪在地上,恭迎父皇。轿子一直抬进殿门,很快,太监传旨,宣两位皇子进见。竑站起身,带着弟弟疾步走进文华殿,进门就跪下,声音清晰洪亮:“臣皇长子竑晋见父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弟弟接着以同样的方式行礼。兄弟俩匍匐在地,半晌才听到一个声音说:“起来吧。”竑知道这是父皇的声音,只是比他记忆中的小。然而在皇三子朗听来,这声音与大哥非常相像。不容多想,兄弟俩站起来,目不斜视。父皇高高在上,坐在宝座上。皇上又开口了:“你们俩到这里来,到朕的跟前来。”两个人从侧面的台阶上了宝座,来到了父亲面前。竑缓缓抬头,看向父亲,父亲也正看着他。他发现父亲神态依旧,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头发,胡须都显出星星白发,与五年前相比,父亲有些显老。竑心里一阵心酸,他再次跪倒,声音哽咽:“父皇,儿臣不孝,远离膝下,请父皇治儿臣不孝之罪。”
明皇帝伸手拍拍儿子的背,“竑儿,抬起头来。”竑擦干眼泪,抬头仰望着父亲,明昌帝托着他的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微笑浮现在脸上,而且,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不住地点头,“不错,跟朕想的一样。竑儿就是这个样子。”接着,叹道:“五年了。你母后已经走了五年了。”竑猛地抱住父亲的腿,头埋在父亲的膝盖上,泣不成声“父皇陛下,儿臣有负父皇母后。”明皇帝只是抚着儿子的头叹息。万全赶紧上来解劝。竑渐渐平静下来,“父皇,这是朗。”说着,回头看弟弟,朗过来,重新行大礼。明皇帝站了起来,亲手扶起儿子,朗略微有些紧张。脸微微发红,额角渗出细细汗珠。他不像哥哥那样,从小受到父亲的关注。他的出生完全是父母为保留爱情作最后挣扎的结果。他是爱情永远不变的见证,又是爱情无可挽回的最后停留。明昌帝看着儿子的脸,这张脸太像他了。有一种说法,母亲怀孕时,最思念谁,孩子生下来就长得象谁。这个儿子比哪个儿子都像他,这说明什么?明昌帝看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儿子,又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那些充满爱的日子,甜蜜的爱,疯狂的爱,痛苦的爱,绝望的爱。再也没有了,再也没人能像嘉慧皇后那样安抚他孤独、焦躁的心灵。他再也遇不到那样的爱情了。想着,似乎是要抓住旧日美满爱情的身影,他紧紧地抱住了儿子,朗惊讶地张大眼睛,本能地寻找哥哥。哥哥却站在他身后,他看不见哥哥。竑微笑着,上前解劝,父子三人亲密地围在一起,令周围的人既感动又惊讶。他们默默地看着这父子相会的场面,内心无比震惊。从未见过皇上情感如此外露。有的人已经在心里掂量清楚了这兄弟俩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了。竑搀扶着父亲,走下宝座,来到后面的书房,竑扶着父亲坐在椅子上,跪在父亲面前,从内侍手中接过茶,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端到父亲面前。明昌帝微笑着,接过儿子奉过的茶,象征性地喝了一口。郎也是如此这般。算是完成了父子之礼。
两位皇子回宫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宫廷。莫名其妙的,宫里竟有了一股喜气弥漫。明皇帝传旨,后天是黄道吉日,就在清音阁设宴,为两位皇子接风。皇上亲自圈定赴宴人的名单。吩咐吩咐乾清宫大总管魏收去办。魏收看了名单,上自皇后、贵妃,下至皇子、公主,全部赴宴。连不到两岁的皇二十五子也在名单之上。却单单少了皇上最宠爱的,也是小皇子的生母,丽皇贵妃。魏收一笑,皇上还是不许皇贵妃现身众人面前。可惜啊,空有这独一无二、皇上专门为她而设的皇贵妃名号,却是笼中鸟一般。他怎么会知道,与来者相比,,当今皇上的情感专断根本算不了什么。
清音阁在御花园的东面,是一座三层高的大戏楼。平时不用。只有在隆重的朝廷盛典或重要节日时才启用清音阁。它是内廷重大活动的场所。皇上选定此处,自有他的用意。此刻,明皇帝坐在在乾清宫的书房内,定定地看着兽烟袅袅升起,有些事不能再回避了。本来,这个位子就是要留给紘儿的,可是,今天,一见那张青春洋溢的面孔,他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他有些改主意了。况且,这样做也许对各个方面都是最好的。他想着,似乎找到了解开死结的办法,心情突然大好。这个死结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总在他不经意间从心底冒出来,他知道自己当年走错了一步,弄成现在这个势不两立的局面。他只好进丽正宫,躲进美人的怀里,过一天算一天..宫中还算平静,朝廷已现党争态势了.朋党,朋党,最令历代帝王痛恨的政局就这样在他的治下出现了。他反复思量,找不到答案。最好是撇开这两派,找个中立的第三方,庶几可以使局面太平.现在天降此人,况且这个人选正和他心意,真是上天的安排。万全静悄悄地站在了身后.“紘儿他们呢?”“回陛下,两位殿下拜过了祖宗神主,现在大约在凤仪宫。”“可去见过皇后?”“已经见过了。”“情形还好?”“还好。”明皇帝点头。他知道这件事阻力必然极大,一旦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朝野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这不是一次两次廷议所能解决。他要逐步透露自己的想法,让众人渐渐猜透,同时也就能看出何人可以结为同盟。竑的立场也很重要.但竑儿总是和他一致,父子俩心心相同,这点他有把握.
承乾宫中
承乾宫中,悲一场,喜一场。皇贵妃抱着两个皇子,喜极而泣,泣不成声。这里还在抱在一起哭泣,院子里已经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不等通报,两个年轻的身影就出现在紘的眼前。“哥,”一声呼唤,紘被一个人紧紧抱住了。他只觉得一阵极高雅,极愉悦的馨香沁入心灵深处, 怀中的身体既非女子的柔软,也非男性的刚硬,拥抱身体的双臂很有力量,但不令人窒息,而是传递着一种热烈的激情.紘瞬间竟觉得心神飘荡..他轻轻推开怀中的人,看着弟弟,一脸赞叹,,“阿摩啊阿摩,你真称得上掷果一车了”
阿摩是皇次子,他与皇四子澄同母,都是皇贵妃之子。他是早产加难产,皇贵妃还大病一场。阿摩从小就由皇后亲自抚养,与皇后情胜母子,也自然格外亲近紘。此刻,他泣不成声,再次将哥哥抱住.\"哥,你怎么一去就没有音讯,我要见你,你又不让.\".说着,抬起脸,看着竑, 竑也定睛仔细地看着弟弟,脑海里突然想起书中看到的\" 美姿仪,面至白......大汗出, 以朱衣自拭, 色转姣然,\" 竑发现弟弟变了,由一个美少年长成了一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从头至脚,处处那么精致、完美。阿摩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哥哥,目不转睛,完全忘了周围的人:那个纯情、开朗,来如风,去如电的哥哥变得了一个帅气沉毅的男人;曾经的蓬勃朝气化成了通身的阳刚之气,隐隐透出一点竭力压抑的唯我独尊的霸气。可谈笑间,笑容却还是那么温暖,明亮的目光关切地注视着你,总是那样情真意切。他还是那个关爱着他的哥哥。阿摩心中一阵委屈,他哭了,扑到哥哥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哥,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他恨不得化身为女人,这样,他就跟哥哥永远不分离了。皇贵妃宽容地沉默着,弟弟澄嘴角露出戏谑的笑容。紘却毫不见怪,弟弟从小就是这样。当年,他可是出名的皇后娘娘的小尾巴,随时跟着皇后娘娘,总是依在娘娘的怀里。皇后也格外宠他。自己亲生的紘反倒靠后,不时地因为没有照顾好弟弟,没有让着弟弟,被母后责怪。皇后甚至将皇上拒之门外,只因为阿摩生病,要和母后同寝。宫廷上下都知道,这二皇子是皇后的心尖儿宝贝。紘看着玉树临风般的弟弟,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心里明白这宠爱弟弟的任务自己是脱不掉了。
郎有些惊讶地看着两个哥哥。他对二哥还是有点印象的。记忆中的二哥像画上人一样,精致完美。他,一个几岁的孩子,却想着千万不能有什么不洁东西玷污了哥哥。再看看平时一脸沉静,不苟言笑的哥哥,此刻这样满眼笑意,亲切随和,真是不可思议。
皇贵妃微笑地看着几个儿子,面带慈爱。然而,心里却是思虑重重。她稍稍抬手示意,身后的大总管耿直马上凑上来,“禀贵妃,已经安排好了。”皇贵妃点头,于是耿直走到竑的身边,轻轻叫了一声,“殿下,请到里边暖阁坐吧。”正和两个弟弟说的热闹的竑马上回过头,看向皇贵妃,皇贵妃点头,随即起身,向后面的东暖阁走去。竑兄弟四个马上站起身,贴身搀扶。这东暖阁是李皇贵妃平时起居之所。跟承乾宫相熟的人一般都会被直接带到东暖阁。竑对东暖阁的熟悉程度就像自己的家一样。一进东暖阁,他就忍不住四下张望,仍是五年前的布置,连椅垫和地毯都是原来的。竑扶着母亲坐在榻上,一抬头,看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上面画着五只形态各异的大螃蟹,有的举着两个长螯,有的拼命往石头上爬。画的笔法幼稚,却又妙趣横生。竑和母亲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母妃,这是儿子小时候淘气画的,您怎么还留着?”“虽说是淘气,不过画的别出心裁,我喜欢。”说着,又叹了一口,“五年了,见不到你们兄弟,虽说有书信传递,毕竟不在身边。我也只能看看旧物,想想过去的时光。”说着,命皇子们坐下,“我这里把你和弟弟的旧物都整理好了,不定时地就摆出来,最重要的目的是让你父皇看见。这副画你父皇还有印象。我看得出他并没有忘记你们。”竑心头一震,母妃所说,正是他心头所忧。宫人们从新奉茶,随后悄然退出。耿直将暖阁的门关上,自己就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有机会靠近。暖阁里,皇贵妃确定不会有外人偷听或闯入,于是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
“竑儿,你打算过今后怎么办吗?”
整个东暖阁的气氛霎时变得凝重起来。刚刚回宫,皇贵妃就把最尖锐的问题抛了出来,不给人以丝毫的退路。时隔五年,竑又重新感觉到了母妃的犀利,果敢。
竑沉吟片刻,抬头看着母亲,
“儿臣这几年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开始的时候,很迷茫,不知出路在哪里。只是觉得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冲动了。一旦被人抓住把柄,不仅自己是死路一条,恐怕还会连累母妃和几个弟弟。所以,这五年,我带着朗一直是循规蹈矩,不做逾矩的事,不说逾矩的话,只是潜心读书。”竑说着,看了一眼弟弟们。阿摩和澄聚精会神,听得入神。
“母亲,儿臣知道,上次闯下的大祸,都是因为父皇念着母后刚刚去世,还有母亲的为儿臣做主,才侥幸脱身。这五年,儿臣最担心的就是与父皇不能见面,日渐疏远,父子恩情淡薄,以至被小人利用,见弃于君父。”竑又看向那张画,站起身,深施一礼,
“母亲方才所说,真正说到儿臣的心里,知子莫若母,儿臣只有向母亲磕头,才能表达感激之万一。”竑说着,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那哥仨个也跟着跪倒,磕头。皇贵妃道
“起来,你们都起来。我们母子坐下讲话。”四个人重新坐定。皇贵妃接着道:
“如今看来,这个问题不用担心了。你父皇召你们回来,说明他想着你们。刚才文华殿的情形我也听说了,孩子,看样子,你在你父皇心里的位置是无人可替代的。”
说到这,皇贵妃深感安慰地叹了一口气。竑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收敛了笑容:“只是不知道父皇今后有什么打算?”
屋里一时无人发声,谁都知道,这“打算”指的就是立皇储。按常理,这事不该有任何悬念,竑身为嫡长子,继承大统是礼制的最基本要求。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朝廷上下,只要一提起立储,气氛就异常诡异。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观望,都在等待一个突破口,可谁也不知道这突破口是什么,何时,何地会出现。
阿摩自言自语道:“好像父皇也不知该如何打算。”
“从前不知道,现在该知道到了。”皇贵妃沉思着说,“不会再拖了。本宫看,万寿节后,就会有结果。”皇贵妃说着,挺直了身子,“本宫必须向皇上建言了。竑,从你五岁起,朝臣们就立储一事就屡屡进言,十几年了。唉”皇贵妃叹了口气,“是我们姐俩儿的失策。”竑宽慰着笑道:“母妃放心,儿臣相信父皇会做出最好的安排。后宫中有母妃做主,相信没人能掀起什么波澜。”
皇贵妃点头。朗在一旁听着,半明白,半迷惑。皇贵妃看出他似懂非懂,叮嘱道:“朗啊,我们今天在这里所说,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就算你父皇问,也不能说。知道吗?”
朗使劲地点点头。皇贵妃慈爱地笑笑,随即转过脸,看着阿摩
“你要特别当心,不可因自己的任性放诞,影响你哥哥。你可知道,多少只眼睛在盯着你哥哥,他们若找不到你哥哥的把柄,就会从他亲近的人身上下手。你素日行事一向荒唐,若是你哥哥因你而受到牵连,看你如何对得起你母后!”
一顿训斥,语气及其严厉。阿摩赶紧跪下,叩头谢罪。竑心里诧异,却不敢多说,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陪着弟弟一起听训。朗也像哥哥一样,垂手侍立,心里不禁对即将开始的宫廷生活有了一丝畏惧,想到即将举行的宴会,他禁不住紧张起来。“宴会上可千万不能出错,千万别给母妃和哥哥丢脸。”一旁的澄看出了他的心思,悄悄地握握他的手,以示鼓励。
承乾宫的团聚就这样以秘密会议的形式告一段落。
II清音阁夜宴
坤宁宫中
万寿节日渐临近,宫里上下日益忙碌,加上两位皇子的回宫,喜庆欢愉的气氛日渐浓厚。每个人都莫名地喜气洋洋。只有一个地方气氛凝重,就是坤宁宫。此刻,坤宁宫那面硕大的镜子前,坐着当今的冯皇后。天花板上吊着一支硕大的水晶吊灯,是从西洋进贡而来,寝室的墙壁,高几,桌案上,摆满了的也是西洋进贡的水晶枝形烛台,点着婴儿手臂粗的的御用蜡烛。同那面像门一样大的水银镜交相辉映,富丽堂皇。二十个宫女分成两排,立在皇后身后,手里的捧盘中分别放着凤冠,凤袍,衣物,首饰,她们是在伺候皇后更衣,然而,皇后却迟迟不动,只是端坐在镜子前,不发一声。心腹宫女双溪站在一边,手里拿着象牙梳子,不知该说什么。她明白娘娘此刻的心情,斩草未能除根,后患无穷以至今日。“其实”,双溪心里暗想,但她不敢说出来,“你们何尝不想斩草除根?丞相这五年费尽心思,宫廷内,朝堂上,拉帮结派,使劲方法,想要灭掉两位皇子。可结果呢?皇子们安然无恙地回宫,而且受到皇上的格外垂青”。双溪想着,心情黯然。她暗自长叹一声,“娘娘,还是抓紧时间吧。咱们得赶在皇上之前到。”冯皇后冯燕闭上了双眼,两行泪水顺着脸流了下来。双溪赶紧递上手帕。擦干眼泪,横下一条心,该怎样就怎样!都怪兄长,做事优柔寡断,为什么不趁着俩人在皇陵时出手除掉他们,就算皇上怪罪,又能怎样,人已经死了!而且自己那时在宫中还算得势,见皇上一面很容易。可现在,皇上被丽姬那个妖精迷得不理朝政,不见六宫。后宫中又有皇贵妃德高望重。她这个皇后名望不如皇贵妃,宠爱不如丽贵妃。她实际就是个摆设。偏这时,两位皇子又被召回,文华殿的事她也听说了,她儿子的皇太子之位更加没希望了。她哪还有什么心思参加宴会!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不,躲着掉眼泪,束手待毙,这不是她的风格,也不是她们冯家的风格。战斗到底,永不言败!
夜宴上
乾清宫大总管魏收正在清音阁忙着。皇上久已不来清音阁了。为了这次皇家宴会,一切都要从新布置。皇上只留给他一天的时间。魏收调动一切资源,亲自上阵,指挥着徒子徒孙们,把清音阁对面的阅是楼重新打扫一番,地板,宝座,屏风擦拭得光亮如新。地毯换上最新的。三十六盏宫灯也换上最新进贡的雕花彩色玻璃灯。按宫宴最高规格,布置好宴会用的桌椅,桌椅上披着大红绣团花的桌罩和椅垫。每张桌上放着一个官窑的粉彩鎏金富贵图大花瓶。瓶里插着时新当令的鲜花。按照皇上的吩咐,此次宫宴不分品级地位,各宫嫔妃只按年龄和入宫时间顺序落座。皇子公主们随着自己的生母坐在一起。当然了,皇后的桌子还是另外放置在最前,就在御座的下面,和皇贵妃对面。确定嫔妃们的年龄和入宫时间让魏收和手下们忙得团团转。好在因为万寿节,清音阁大戏楼已经检修完毕。他不用操心戏台的事。到了晚宴之前,魏收还不敢离开。万全来的时候,总算安排妥帖了。万全拱手施礼,
“魏兄,辛苦辛苦。”魏收赶紧还礼,“哪里哪里。”
万全四下看看,“宫里好久没这样热闹了。况且此次安排,破除旧例,魏兄能在怎么短的时间安排好,真是让人佩服。”
魏收淡淡一笑,陪着万全四下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将万全引到御座下,指给他看:“这是皇上的御座,两边是两位皇子的座位。看戏是最好的位置了”不等万全说话,他又主动补充道“别的皇子皆有生母。只有两位皇子没有母亲陪伴,所以皇上特意吩咐,将两位皇子的座位放在他老人家身边。”
万全低头微笑不语。魏收拍拍他肩膀,两人相视一笑。陆陆续续地,嫔妃们带着自己的儿女到了,互相问候,再加上各自的贴身太监宫女,很快就把宴会厅弄得热闹非常。魏收丢下万全,忙着四处照看生怕出什么纰漏。正在这时,殿外侍卫高声唱名,“皇后娘娘驾到。”所有人一起停下正在做的事,跪倒在地,迎接皇后。冯皇后的凤辇一直抬到阅是楼外,她缓缓下轿,搭着双溪的手,目不斜视地朝正殿里走去。魏收率领众太监,跪在门槛外迎接,殿内是众嫔妃。冯皇后走到魏收跟前,点点头,“起来吧。”说着,径直进了正殿。魏收赶紧站起,赶在皇后一行人前边,为皇后引路。他本来不需要这样,或许是某种预感吧,他觉得必须把皇后正确地引导到座位上,否则就会出大事。魏收的心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地,点头哈腰地领先皇后一行人半步,到了离御座三步远,开始向右转,皇后却理也没理,径直走向御座的台阶。魏收心想,“坏了,果然要出事。”他抢步上前,“启禀娘娘,娘娘的座位在右边。”皇后看也不看他,“让开”。魏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这都是按陛下吩咐准备的。”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响,魏收脸上早挨了皇后一巴掌,“大胆奴才,你敢拿皇上压本宫!“魏收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就是不让开路。殿内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地上,一起叩头。万全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斜视着那唯一站立的身影,心中暗喜,“最好就这么闹下去,闹到皇上来。”正在这时,一个太监匆忙地,小跑地进来,一直到皇后身边,顾不上行礼,附耳说了几句话,只见皇后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朝自己的座位走了过去。所有的人松了一口气。刚刚各自坐定,不待气氛缓和下来,皇上驾到的赞唱之声已经传来,众人又重新起身,跪倒接驾。
朗对清音阁毫无印象。父皇坐着肩舆,他陪着父亲一路走来,刚刚出了乾清宫的后门,就看到一个绿琉璃瓦的屋顶十分显眼。朗不禁多看了几眼。皇上见儿子好奇,就笑着跟他讲起了清音阁。父子俩边说边聊,很快就到了清音阁前。朗仰头看着面前这三层高的大戏楼,深深吸了一口气。戏楼共三层,由上而下,分别叫福台,禄台,寿台。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上层檐下悬大匾“清音阁”,中层大匾,上写“导和怡泰”,下层悬“壶天宣豫”。寿台柱子上刻着一幅对联“动静叶清音,知水仁山随所会;春秋富佳日,凤歌鸾舞适其机”。皇上看着儿子,仍留有稚气的脸上带着兴奋,不禁有些感动还有些内疚,小小年纪,就失去母亲,跟着哥哥,一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孩,住在皇陵里,那哪里是孩子该住的地方?
“孩子,喜欢这里吗?”
朗点点头,看着父亲,兴奋地说,“真想上去跳跳。”
皇上大笑,“你等着,万寿节时会有特别好看的戏,到时候你才会知道这戏台的奥妙了。”皇上伸手拉住儿子的手,“走吧,咱们进去。”说着,领着儿子进了阅是楼。
众人看过去,皇上不是一个人,他领着三皇子,身后跟着大皇子。皇贵妃陪着皇上,她的两个儿子跟在母亲身后。一行六人融洽而自然。殿内的气氛立时变得有些怪异。有人不禁想到皇后,她一定感到了尴尬。皇上目不斜视。脚步轻快地径直走上了御座,坐在了宽大的书案后,示意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坐在旁边的桌子上。说是旁边,离着皇上也是有距离的。爷仨高高在上,俯视着殿内的众人。皇贵妃坦然地带着两个儿子入座。
宫宴开始了。宫女们鱼贯而入,手捧各式捧盒,将肴馔之物摆上,又鱼贯而出。皇上高坐在宝座之上,无需他开口。每有行动,自有一个小太监传口喻。竑却几乎无暇安坐。身为长子,他要率弟妹们向父皇敬酒,向皇后敬酒,向皇贵妃敬酒,向所有年长于他的,有妃子之位的各宫敬酒。一轮下来,竑颇感有些累,离开宫廷生活五年,他有些不适应了。回到座位,皇上又兴致大发,不断地提议大家饮酒。每次竑都要带头站起来,跪谢皇上的赐酒。终于,开始唱戏了。竑暗自舒了口气,终于能在座位上坐会了,也可以趁机理一理思绪。戏单递了上来。第一出戏当然是皇上点。竑看着台上,旌旗招展,各色人物川流不息,变换着各种队形。他看得一脸茫然。忽然,音乐响起,台上众人一起唱了起来。竑认真地听,可还是听不出唱的什么。他丝毫没有继承父母的艺术天赋,除书法外,对一切艺术毫无感觉。音乐尤其令他无奈。每每别人听得如醉如痴,他却昏昏欲睡。为了不打瞌睡,他必须找点事做。他回头示意一个小太监过来,说了几句。小太监马上去到二殿下那里,很快拿回一卷书。竑接到手里,只见书印的很精致,居然是红色的封面,纸张摸上去厚厚腻腻的,翻开,只见上面印着戏名和曲词,竑边听边看,
打围
北醉太平
长刀大弓,
坐拥江东,
车如流水马如龙,
看江山在望中。
一团箫管香风送,
千群旌旗祥云捧,
苏台高处锦重重,
管今宵宿上宫。
竑看着,不解何意,也不觉唱腔有什么好处。四下看看,别人都看得津津有味。不如趁此时整理一下思路。其实,刚才一进门,他就察觉殿内气氛有些不对,心里顿时警觉起来。此刻,他看众人渐渐放松下来,殿内的气氛一点点走向高潮,于是想找机会了解一下情况。他看向殿内,寻找万全。万全其实是他派来收集情报的,他一定知道事情的原委。正想着,万全手里捧着两件衣服,从侧面的台阶走上御座,他跪在竑的脚下,“殿下,老奴见两位殿下没带斗篷,怕夜深寒气重,特送来备用。”未等竑开口,那边皇上笑了,
“万全啊,你还是那样,服侍谁,心里就只有谁。”
万全赶紧跪倒在皇上的桌前,“奴婢惶恐。正想跟陛下讨个旨意,派奴才去侍奉两位殿下。”
皇上放下酒杯,“你愿意离开儆事房?”
“回陛下,儆事房整肃宫廷,执法严明,责任重大,奴才见识浅陋,才不配位。”
皇上微微一笑,“好吧。你一直是伺候皇后的。殿下也是你抱大的。由你服侍正合适。贴身伺候更好些。你就做竑儿的总管吧。”
“老奴谢恩。”万全于是堂而皇之地站到了竑的身后。
竑见父皇和其他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就抓紧时间,看了万全一眼,万全会意,稍稍附身,凑在耳边,低声说了起来,竑眼看着舞台,大脑却在飞速旋转。“如此气急败坏,不加掩饰,真不知当初她是怎样暗算母后,夺得后位的?”竑只顾沉思,一抬头,戏台上已经空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一折戏已经结束了。
皇上笑着看着竑,“竑儿,今天这宴会是为你们兄弟接风的。你来点一出吧。”
竑赶紧站起来,“皇后娘娘和各位母妃还未点,儿臣怎能僭越?”
皇上不以为然道:“都有机会,今天是为你们接风,不算僭越。你先点,这是旨意。”皇贵妃也说:“是啊,竑儿。这是家宴,不必拘礼。”
“儿臣遵旨。只是儿臣对戏曲所知甚少,不甚在行。况且这五年不闻丝竹之声。所以,儿臣想请二殿下替儿臣点。”
皇上点头,“也罢。说起来,你们兄弟几个,就是阿摩才华出众,精通音律。阿摩,你来点。”
阿摩起身施礼,随后,在递上的水牌上写下几笔。太监退下。这里众人重新更换盘盏,添酒添菜。檀板一响,人们又安静下来。悠扬的笛声伴着一声水样的女声传入竑的耳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竑不觉浑身一震,怎么是这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悠长,清亮的声音继续唱着。竑直直地看着舞台。这段皂罗袍是母后最喜欢的。每次聚会,母后都会点这出。他还曾看过母后在人后自吟自唱。他还无意看见母后妆扮起来,为父皇演唱。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竑听着,忽然,悲悼之情涌上心头。“母后”竑心里叫着,眼睛湿润了。这五年来,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思念母亲,即使在母亲刚刚离世的那段时间,他在灵前做哀哀孝子,他也没觉得心里有多沉重。而此刻,重返宫廷,一切照旧,可母亲却不在了,哪怕就在那偏僻、破败的冷宫中,哪怕重病在身,无暇顾及儿子,可只要活着,母亲能看到他们兄弟如今都长大成人了!母亲为什么不这样想!为什么不等着他和弟弟长大!为什么让一个男人伤害了,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了!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儿子,难道他和弟弟都不够好,不够优秀,不足以让母亲留下!是的。他的确不够好,不够优秀,调皮顽劣,不好好读书,功课比不上阿摩弟弟,也比不上伴读去疾,还不守上书房的规矩,屡屡被母亲责罚。“我是个不孝之子啊!子欲养而亲不在”,竑痛彻心扉,就在这灯火辉煌的大殿之上,就在这华宴笙歌的时刻,他只想放声一働。悲伤来的猝不及防,好似一个敌人突袭了他,他低下了头,不能让别人看见脸上的泪。万全在一旁全看到了,附在耳边,不停地叫着“殿下,殿下。”意在提醒他。竑猛地搓了一把脸,将脸上的泪水全部抹去。他站起身,倒退着出了皇上的视野,快步向后面走去。竑漫无目的,一直向前,万全紧跟着他,低低声音,“殿下,殿下,这里这里。”将竑引到了一个无人的屋子。竑坐了下来,双手蒙脸,痛哭失声。
“殿下,殿下,”万全急得叫,“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竑哭着说,用拳头猛捶桌子,“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想我母后。”
万全也掉眼泪了“殿下啊,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万全,我真想马上离开这,再也不回来。我恨这,我恨这个家。我为什么要生在这个家里!”
万全扑通跪下,“殿下,小祖宗,可千万不敢这样想,皇上还在,您这样想是大不孝啊。”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那样对母后!为什么要伤她的心?作丈夫的怎么能伤妻子的心?我不孝,我就是不孝!他为什么还要叫我们回来!”
万全吓得魂都没了,说话都结巴了,“殿下,殿下,好好的,你这是中什么邪了!陛下也很伤心。您当时不都看见了吗?这几年陛下都不敢到这边来,就怕想起皇后娘娘,怕伤心。这是陛下亲口对老奴说的。”
竑不哭了。眼里噙着泪,看着前面,紧咬着嘴唇。
“万全,”竑看着他:“我今天才真正意识道我没有亲娘了。”热泪滚滚而下,竑趴在桌上,肩膀不停耸动,却再也没哭出声。万全却急得哭了:
“殿下,殿下,我的好殿下,千万别在这时候伤心。皇后娘娘要是看到您这样,一定会生气的。您这样软弱还是她老人家的儿子吗?这什么时候啊!前面还在唱戏呢!”
隐隐的,有鼓乐之声传来,不远处还有人来往的脚步声,召呼声。竑不哭了,他坐直,“我也不知道,突然就特别伤心。“他愣楞地坐了一会,”我的眼睛看得出来吗?”
“无妨,无妨,”万全赶紧站起来,“老奴这样有药膏,抹上一点,马上就恢复正常。”竑一言不发,周身上下收拾好了,他向门口走去,万全紧紧跟着,就在进殿之前,竑站住,仍然目向前方,“万全,再也不会这样了。”
竑一言九鼎,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这样想念过母亲。万全听了,反而心里发酸。他赶紧压下,跟着竑回到座位。那段皂罗袍早已结束了。竑端坐在位子上,没人察觉刚才他经历的狂风暴雨。只看见殿下在饶有兴致地研究那个玉雕的酒壶。竑眼睛扫向下面,目光落在皇后的方向:“这个仇怎么可能不报!”
宫宴顺利结束了.皇上破例去了乾清宫,众嫔妃也带着年幼的皇子们走了。竑和三个弟弟正待离开,一小黄门匆匆赶来,传皇上口谕,招皇三子去乾清宫。紘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郎看着哥哥,紘上前替弟弟理理衣冠,,看他面容服饰整洁,才笑着点头,“去吧。跟父皇说说话。”“哥,”郎紧张地,“见了父皇我该说什么?”“父皇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看着弟弟的背影,紘若有所思。阿摩过来,挽起哥哥的臂膀,将下颌搭在哥哥肩头,“哥,走吧,我们回去等朗。”竑点点头。兄弟三个一起回到文华殿。竑坐在椅子上,疲倦得一句话也不想说。本以为这次回宫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没想到心情这么复杂,那场突如其来的情绪大爆发毫无征兆。回来才两天,他的情绪就变得有点难以控制了,以前从未感受到的抑郁突然从心底涌了出来:“难道我还没做好回宫的准备?难道我从心里不愿意回来?难道我从心底在怨恨这一切,那五年只不过是暂时的逃避?我根本没有我以为的那样勇敢,洒脱?如果真是这样,今后在这深宫里我该怎么办才能活下去!”竑只顾想心事,就忘了两个弟弟,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竑浑身震了一下,仿佛从梦中惊醒,
“怎么不上茶?”
“哥,茶已经上了。”竑点点头。
“大哥,您累了吧。”澄关切地问。
竑调整了一下坐姿,笑着摇摇头,没话找话道:“父皇今天很高兴。”
“哥,你看戏中间出去了,是不是不想听那出戏?”阿摩心很细。
“不是。你知道我一听这些就发困,出去就是洗洗脸,精神精神。”
“哥,我点这出戏,就是想让父皇想起母后,提醒父皇,也提醒坤宁宫,母后虽然人不在了,可你们还在,她一刻也没离开过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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