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銮(1 / 2)
江南的春天总是绵长,像无言的雨一样,虽说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但是这珠子似乎从没间断过。连着阴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天上见了后,何皇后和沈太后的病情都重了许多,尤其是沈太后,近些日子几乎是整日整日地咳嗽,太医已经叫内廷司预备了后事,就连云游在外的张劭龚都被三道圣旨召了回来。张劭龚一开始一个劲地推脱,直到最后一次他看到奉旨前来的人是荆蕴谦,张劭龚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老大人虽说没有立时三刻跟着荆蕴谦回京,但是第三天宫门快下钥的时候,张劭龚还是出现在了璀错宫门口。
趁着沈太后难得的清醒,张劭龚进去请了脉。沈太后看到故交,心中也是又惊又喜,自从当年张劭龚不辞而别,两人就再没见过面。
“这些年,太后还好吧?”
“劳你记挂,不想咱们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面。”
张劭龚什么都没说,当年他的不辞而别让沈太后无比震怒。一来是因为他到底接了陈帝颁布的圣旨,二来是因为张劭龚的离开,带走了沈太后在这深宫里最后一点寄托。因为当年所有因铁铩而死的人,都是由张劭龚验尸。沈太后一直在追问张劭龚荆鋆祺是否真的死了,张劭龚一直也只告诉沈太后“节哀”二字,再不言其他。
“你说你当时走得义无反顾,任凭哀家如何挽留,连头都不回。你究竟在躲避什么?”
张劭龚笑了,他收起了搭在沈太后手腕上的丝帕,说:“躲着流言,躲着官兵,微臣命如草芥,那时候人人自危,老臣何事不都得躲着?可是这些年我想通了,有些事躲不过,还不如迎上去。您看,老臣不还是回来了?”
沈太后继而说道:“我知道我时日不多了,叫你回来也就是说想临了了,还能见到一个故人。”
“太后万不可这样说!”张劭龚仿佛感到嗓子里有些堵,当年张劭龚的姐姐与沈太后同为后宫宫妃,沈太后遭苏贵妃算计困在怀瑾宫的时候,是张嫔一直偷偷叫身为太医的张劭龚给沈太后送去汤药和膳食。沈太后心中一直记挂着张家姐弟的恩情,所以张嫔死后多年,沈太后毅然将她的封号抬到了皇贵妃。甚至当年张劭龚辞官,沈太后也终究没有深追。
沈太后摇了摇头,她哪里不知道张劭龚的心思,道:“我们都老了,见一面少一面了。只是临走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话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带到那边。”沈太后叹了一口气,“我十六岁嫁到这玄黄宫里来,历三朝,见百官,挨了多少牝鸡司晨的骂名,其实还不是为了大陈的江山。可是看着眼前的朝廷,我怎么越发的看不清楚了呢?”
“您这是操心过度了,也该自寻清闲才是。”
“哀家不该清闲,举目如今的朝廷。连一个太子人选都没有,蕴臻的性子太绵了,蕴彰的性子太狠了,蕴陵看起来又是个戾气太重的孩子,挑来捡去,勉强能担此重任的只有他了。可是哀家心底却是万般不愿是他……”
“太后莫怕,怀王殿下他不会……”张劭龚脱口而出,但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觉为时已晚,心中只好安安筹划如何应付过去。
“他不会?你怎知这些年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沈太后凝目看着张劭龚。
张劭龚一下子愣住了,他的手悬在半空中,许久才说:“怀王殿下虽然比旁人经历多了些,但终究也是自幼在京中受教,性子更谦和,心思也更缜密,最重要的一点,怀王殿下心里总归比其他几个亲王少了些戾气,多了些善念。”
“其实哀家就是怕他的这个善心,最终会害了他。”沈太后的眼泪划过眼角,叹道:“你可知为君,最不该有的就是善心。这孩子……其实当年事发之后我见你拼死救回怀王,哀家心里就存了疑影,任凭你的脾气,就算是有那个人的圣旨压下来,你也不会拼命救回他的儿子。后来你走了以后,祺儿躲了哀家整整两年,可是阖宫觐见的时候哀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可是这些年,他装得太好了,有时候我都会恍惚,他到底是不是祺儿祺儿。他一直躲着我,我即便剜心般地痛,却也不能扭了他的心意……说到底,哀家的心意便是希望他能顺意,哪怕他一早便隐藏了善心,哀家只希望他能好好的。”
张劭龚怔住了,缓了好半天才说道:“太后,这么些年了,想来祺儿一直没和您相认,他是有着万不得已的苦衷的。其实祺儿一直关心您,您哪里知道,洛云殿下令不许给您用好药材,所以您平日里所服的汤药中,一半以上的名贵药材都是祺儿从自己的例银中出的……”
沈太后的眼眶有些湿润:“他这是图什么呀?他是哀家的孙子,哀家是从他出生一直将他看到大的。他以为自己瞒天过海能骗得了别人,也能骗得了哀家了?”
张劭龚木讷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赶快摇了摇头,说:“这……”
沈太后的声音有些怅然,“这孩子啊,从小就轴,长大了更轴。这么些年,他见哀家的时候就没抬过头。他装作不认识哀家,哀家就想着,这孩子肯定是有苦衷的,哀家也就不敢认他。哀家明里暗里都得对他冷眼相对,可是你知道哀家这心里有多疼啊!”
“太后,他也是有苦衷的。”
“他有苦衷,哀家难道就没有吗?他梗着不和哀家相认,哀家知道他忌惮着什么他还不是怕和哀家相认之后哀家会出手帮他?可是哀家一把年纪心像刀割的一样,还得假装声色俱厉的对他。难道他觉得人世间的亲情就比不上复仇分毫?”
“祺儿也是担心您。”
“他可知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啊?”沈太后的头上暴起了青筋,说到宬王,她只有无数的恨。沈太后声音不免有些颤抖:“荆奉孝这个人的心思太深,杀机太重。从去了封地开始他就在北方虎视眈眈,着许多年来他的所作所为更是印证了哀家的担心不无道理。哀家怕祺儿一个不小心,连后路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得对付荆奉孝的那一群混账儿子,更得对付后宫里的冷枪暗箭。这其中的人心向背,岂是他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孩子所能承受的住的?”
张劭龚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太后,他什么没经历过?”
沈太后狐疑地看着张劭龚,听他继续说道:“论说恨,他也只会比您更恨宬王。当年老臣奉旨救治皇四子,当老臣看到他的时候,也觉得他是疯了,可当我见了他昏迷了一个月后醒来时的眼神,就全都明白了。在那之前,老臣也一直觉得他就是个孩子,但是自从那一天之后,老臣知道,那个祺儿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后来老臣问过他,为什么不与您相认,他忽然哽住了,他说现在的他……阴毒、诡谲,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杀了人,不配做您的孙儿了。”
“不配……不配……”沈太后轻声念叨着这两个字,终于过了半晌后,两滴眼泪滴落在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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