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价(1 / 2)
沈太后的丧仪极尽哀荣,陈帝下令奉太后梓宫于奉先祠内供王公大臣们祭拜。半月后葬于北郊沔陵,下葬那日城门齐开,建邺城内也是一片哭嚎声震耳欲聋。
虽然仪式繁复,但是渐渐的朝臣们都发现了一个问题——皇上皇后几乎从未露过脸,只有礼部撑着场面。于是前去祭拜的人越来越少,除了城中百姓的哭声,百官中再没有人恸哭过,连眼泪也都是逢场作戏。
满眼缟素的建邺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人们的心情,大家关心的也并不是这场盛大的丧仪,而是宫中天子对于沈太后这样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的身后事的处理态度。陈帝自然是心事不让人知,尽管他下令一个月不上朝,但是前朝政事的搁置丝毫没有影响大陈各个机构的正常运行。陈帝深以为自己终于在摆脱了沈太后这个枷锁,又为自己的“孝心”而感动的时候,辽东传来的消息让他紧张了起来。
辽东军队在行至黄河的时候遭遇了春汛,被黄河格在了黄河北岸,强渡无果后只得绕路前行,故而耽搁了行程。陈帝看着乱七八糟的书案,感到整个朝堂上都被一团阴云笼罩着。就连董林关于轻徭薄税这样收买人心的建议都被一句话驳回,刘季因为上了一道兵马策就被责令闭门思过十日。朝堂上人心惶惶,太后的丧期,每个人都垂头丧气。
太后过世月祭的第二天,文武百官便如常上朝了。当天晚上,璀错宫那边传来了琴尚宫殉主的消息,可是树倒猢狲散,没人会记得这个女人一辈子不曾婚嫁,跟着沈太后在这玄黄宫沉浮六十多年。最后陈帝还是许她葬在沔陵,并赐给了“忠”字碑。
太后丧仪已毕,守灵之事就顺其自然的被搬上了朝堂。百官对于守灵的人选也是各执一词,但是权衡过后,陈帝还是照顾后宫感受,他提前将荆蕴陵册封为正四品枚郡王,并赐了顾嫔以“嘉”字为封号,于是将枚郡王荆蕴陵指派到沔陵守孝三年。其实嘉嫔从陈帝提前一个月册封荆蕴陵的郡王之位时就有些隐约的惴惴不安,陈帝绝非一个随意封赏的人。所以当听说枚郡王被派往沔陵守灵的时候,只是暗自垂泪,甚至没有和荆蕴陵说什么。嘉嫔觉得怅然若失,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所苦苦盼望的,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了。
相比较嘉嫔的哀伤,容妃的菡馥宫里这几日喜气洋洋。缙王侧妃前几日诞下了一个男孩,这也让陈帝脸上的阴云散开了不少。
因为在皇太后丧期,荆蕴臻也没有大操大办,只在王府东门栽了一棵樟树,又悄悄把东南角门开了个缝,算是开门迎客之意。荆蕴谦自然也带着贺礼登门道贺,荆蕴臻拉住荆蕴谦就说:“你看看为兄都已经有三个孩儿了,蕴彰那边也有了三个,就连蕴辞……”
荆蕴臻赶紧收住了话音,荆蕴谦叹道:“他的孩子若活着,该三个月了。”
听到这话,荆蕴臻急忙将荆蕴谦拉到自己的书房,一脸诧异地说:“怎么,你知道那姑娘的下落?”
荆蕴谦点了点头:“听人提起过,说是三十儿晚上蕴辞和那姑娘吵了一架,第二天一早那姑娘就负气出去了,一夜没归,你知道的,毕竟是秦楼楚馆出来的,去处也多。结果初二一早宫里就出了那事。后来那姑娘也怕了,就没敢回去;连着那帮旧时的姐姐妹妹帮她逃出了京城,结果出京不久就出事了。一尸两命,据说是那姑娘夜里走了冰面,却不想开春了,真是惨啊……”
“我的佛祖老天爷,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荆蕴彰连连叹气,“你说蕴辞怎么就……他也不为自己的孩子想想。你说如今,就算能真相大白,他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连个祭奠自己的人都没留下。”
“王兄切莫乱语,哪有什么真相大白?”荆蕴谦摇头道。
“傻弟弟,宫里都知道了,也就你天天跟谁都不走动,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荆蕴臻瘪了瘪嘴,将声音压得极低,“当年是皇后害死了蕴辞生母,蕴辞不知道从哪知道了这件事,所以……。”
荆蕴谦装作无比震惊又很痛心的样子,说:“怎么能?皇后有时候是说话狠了些,但也不至于放手杀人吧?”
荆蕴臻咂了咂嘴,说:“她那是刀子嘴蝎子心。你离开宬州早,很多事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皇后当年在宬州潜邸的时候贤惠得让人都感慨父皇有这么一个贤内助,可是只有王府里的孩子才知道,她的贤惠都是杀人的招子。所以到了建邺以后,她坐了中宫,眼看着父皇的嫔妃越来越多,她便藏不住了。没见父皇对她越来越恭敬,也越来越厌弃了吗?”
“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也听人说起过一些,从前我也是不信的。只是眼下,皇后已经病入膏肓了,不一定哪天就彻底一发疯、尘埃落定了,也就把这是非带走了,谁还能把疯子的话当回事啊?”
“带走?她想得容易,后宫那些没有子嗣的嫔妃哪个能放过她?有子嗣的嫔妃也都站着排等着生吞活剥了她呢!”
荆蕴谦笑了笑,道:“瞧您说的,就算是心里都觉得她逃不了干系,但是猜测也只能是猜测,也不过捕风捉影,谁有一点证据呢?”
“她既做得出,我还愁找不到证据吗?”荆蕴臻说的恨恨的。
荆蕴谦松了一口气,道:“王兄莫要负气,既是有仇,还怕没处去报?”
荆蕴臻点了点头,虽然复仇这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但是荆蕴谦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按太医院的说法,何皇后似乎又中了什么新的慢性毒,且是致命的那种,不过整个太医院像是得了指令似的,根本没人理会那致命的毒,所以何皇后的性命确不久矣,这件事必须趁着何皇后还活着的时候进行。何皇后的一旦毒发身亡,再有力的证据都成了鞭尸,铁证如山顷刻就变成了不道德,荆蕴臻心中不免紧迫了起来。然而荆蕴谦看到荆蕴臻脸色发生的悄然变化,心中已是十分明了,他略坐一会就走了,因为他还有一份贺礼要去送。
挨着南市街的蠡贞坊是个商贾云集的地方,来自八方的最新奇小玩意在这里基本都能买到,从列国时代的珍奇古玩,到西域的香料,只要有钱,都能在蠡贞坊买到。当然,这里也不乏滥竽充数的小商贩,这些小商贩一般都没有固定的商位,沿街吆喝着,卖给寻常百姓一些用不了太久又冒黑烟的灯油或是不等捅就破了的窗户纸。
张氏医馆是四月初才在这里营业的,但是未出几日,这里已经抢了京城其他医馆的不少生意。坐诊的张大夫不是别人,正是前太医院院判张劭龚。怀王为了感激张劭龚几次救命的恩情,更为了留住他以便日后看病方便,便在蠡贞坊最繁华的地方买下了这处宅子。荆蕴谦更是把张劭龚远在姑苏的侄子张涪廷接到了建邺,替叔父打理医馆。张劭龚的医术自然是毋庸赘言的,他的医馆之所以热闹,更是因为他开的方子的价钱是京城中其他医馆价钱的一半。
张劭龚医馆开张几日,其他医馆已经多有不满之意,但是囿于张氏医馆背后是怀王府,也没敢起什么大冲突。他们正商量着如何对付张氏医馆,一个布衣青年便来到了其中最大的悬壶医馆。
那青年拿着一张治淤痹的药方来到药局抓药,看到药局开出的价格后,拿出一个银锭直接就要找悬壶医馆的掌柜贾丛然。伙计没敢耽搁,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那青年便坐在了悬壶医馆的会客室里。
贾丛然看了一眼青年递过来的药方,笑问:“客官这方子不是我悬壶医馆开的,而且我堂前伙计这药也没抓错。客官前来,又为何事呢?”
青年同样笑了一下,从袖袋中取出另一张纸,递给贾丛然,说:“贾郎中看看这个,是否有不妥之处。”
贾丛然上下翻了一眼那张纸,随手将纸扣在了桌上,笑道:“妥不妥的就是张药方子,这能说明什么呢?”
“这倒是不能说明什么,可是先生的疑惑就是出在这方子上。我今日拜访,就是来解答先生的疑问的。”
“哦?客官可知贾某疑问?”
“是我说得不准确,这既是先生您的疑问,同样也是整个蠡贞坊所有医家的疑问。张氏医馆开张不过十日,就抢了您这过半的生意。先生应该知道原因何在吧,既然这药材收购的价格在这放着,先生为何还要开出高价?个中原由,我不用多说了吧?”
“那张氏医馆背后有怀王府撑腰,这满京城谁不知道?即使负债经营,也不至饿死。而我这里若不从这药钱里开源,凭这京城的地价和这蠡贞坊的份子钱一年紧似一年的往上涨,客官让我一家老小如何消受啊?”
“听先生之意,既奈何不了张氏医馆分毫,面对地价又束手无策?如此说来,先生若不坚持高价,日子就难以为继了?可是如果坚持高价,岂非饮鸩止渴?先生岂不知,薄利多销也是一条路呢。”
贾丛然心里明白,虽然那张氏医馆背后有怀王府撑腰,但是张氏医馆并非是为挤垮蠡贞坊别的医馆而来,说白了不过是怀王和盈王之间的博弈。贾丛然若此时坚持不降价,能不能继续开张还真不好说;若此时联手张家一同降价,没准自己还能借机博一个悬壶济世的美名,走个薄利多销的路子。只是京城中的地价都是由户部控制,收管土地费用的却是盈王多年的心腹李嗣音,贾丛然纵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拖欠李嗣音的钱。
贾丛然思前想后觉得降价倒是个好办法,但绝不能像张家那般大手笔。他无奈地摇了叹道:“并非贾某坚持高价,而是贾某将地价折进成本中,我这利润已经是微乎其微了。先生若是张家那边派来的,贾某也不妨和您说句实话。您眼见着房契是官府加了封配发下来的,但是交钱的时候那是要签阴阳合同的,一份钱给了朝廷,另一份钱是给了差役们的。眼看着现在张家是人满为患,那是那些喽啰动不起上面的怀王府。若是日子久了,我们这些个没靠山的铺子都倒了台,那边的银子断了捻,你以为怀王府就会好过了?到时候先倒霉的还不是张家?晚生,我劝你一句,咱都没长那张吃皇粮的嘴,上面的闲事少管。至于这药价,我必然会适当调整。张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还望老大人明白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惶恐。”
见贾丛然说得实在,那青年也没好说什么,便拱手道:“多有打扰,告辞。”
贾丛然看着那青年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忙追出去看,只看见长街尽头一乘马车绝尘而去。贾丛然摇了摇头,回到了店中。
那马车驶出了蠡贞坊便停了下来,方才那青年从车上下来,又向街坊里走去。
张氏医馆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这几天听说了张劭龚在蠡贞坊开了医馆,纷纷带上贺礼前来拜访。青年走上前去,随从将那贺礼交予张劭龚的侄子,两人走进了医馆里。
张劭龚正在为前来看病的百姓诊脉,抬头看见了站在远处一个布衣青年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他嘱咐助手接着写完脉案,自己黑着脸将那青年拉到了内室。
“你的病到现在都没发作全靠药压着呢,风风火火的出来,不要命了吗?”
“前几天一直忙着,忘了谢过老大人的救命之恩。”青年笑道,说罢向张劭龚拱手。
“你自己不要命,还得我一把年纪往回捞你。”
“好好好,是我不对,以后注意,好不好?”那青年笑嘻嘻地将张劭龚按到椅子上,转身坐在他身旁的另一把椅子上。
“命是你自己的,我再怎么捞你,你自己不好生的养着也没用。我知道太后仙逝以后你所有眼泪都得往肚子里咽,可是你也该知道如何排解。这次幸而是有国丧,你不必抛头露面的,且在府中慢慢养着就行,若有下次呢?你跟我说句实话,像这次一样凶险的情况,有过几次了?”
“没几次……”青年嗫嚅道,“这次是第二次……第三次?管它呢,有您在都不是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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