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1 / 2)
万洪看了看窗外已经有些毒辣的太阳,便吩咐膳房给陈帝端来了一碗百合清饮。他一边叫陈帝不要为国事担忧,一边顺口说道:“辽东战事已平,陛下的烦心事也尽可退去了。您看,盈王殿下这就赶着回来跟您报喜了不是?陛下您看,盈王殿下他此刻就在殿外候着呢。”
“朕还不知道他?他回来是报喜的吗?他现在巴不得冲进殿,让朕饶了那个毒妇!”
万洪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应该点头还是缄默,只得干笑了一声。陈帝瞥了万洪一眼,他想了想摆手道:“罢了,你让他进来吧,朕正好也想见见他了。”
出乎陈帝的预料,盈王并没有即刻就冲进殿内然后向他哭求饶了何皇后,而是依照宫规向陈帝三叩首后,一板一眼地说了辽东战况。陈帝看着眼前的荆蕴彰比几个月前出征的时候黑瘦了不少,心中不免有些心疼——毕竟何皇后所做之事,没有一件是关乎荆蕴彰的,因为何皇后的所作所为迁怒于荆蕴彰,陈帝的心中觉得多少有些不公。
荆蕴彰陈述完毕战况以后,竟然没有一丝留意。陈帝有些意外,在荆蕴彰即将走出殿门的时候,他不禁叫住了荆蕴彰。
荆蕴彰转过身,再次跪倒在陈帝面前。陈帝沉吟道:“蕴彰,你今天来求见朕,就是为了此事吗?”
“回父皇,国事为大,家事次之。儿臣此番求见,既向父皇禀报了国事,又解了儿臣思念父皇之苦,儿臣别无他想。”
“你是为你母亲而来的吧?”
“母后她……儿臣的母亲是大陈的罪人,儿臣纵有千般想念,但最终心中还是难忍她的所作所为……如今,不见也罢。儿臣还想着去祖庙上香,跪求祖宗饶恕母亲的罪过,再请高僧为儿臣那些往生的弟弟妹妹们超度。”
“你倒是有心,奈何你母亲她竟不及你万分之一。”陈帝叹道,“你可知她费劲心机除掉朕的每一个孩子,都是为了谁?”
荆蕴彰有些震愕,陈帝的话有些突兀,但是对于说话从不开门见山的陈帝来说,荆蕴彰深知陈帝此话的深意。“父皇,孩儿不敢相瞒。孩儿此番入宫确是迫不及待的去见母后,但是万万没想到几个月间,母后道出了那些惊天的龌龊。可是这些事,孩儿真的不知啊父皇!”
“你不知,你确实不知!”陈帝直接将书案上那本写着何皇后供词的密诏扔在了荆蕴彰面前,他颤抖地指向荆蕴彰:“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怨言?你怨朕因为周蓟深的案子斥责了你,怨朕夺了你念折子的差使,你是不是还怨朕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不给你那个太子之封!”
陈帝的话如同一把利剑,直接指到了殿内每一个人的咽喉上。荆蕴彰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自己的父皇面前,他不过是一个透明人,任何想法都瞒不过他。一直以来,荆蕴彰都过得太顺了,出身皇族,长阅历的年纪又目睹了自己的父王变成父皇,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双手沾满了鲜血,将建邺中富丽堂皇的宫殿指给自己。他受过唯一的挫折,大概也就自己不是长子,但是嫡子的身份也带给了他这三十多年格外的尊贵。荆蕴彰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是这大陈最尊贵的皇子了,可是父皇为什么偏不将东宫一并赏给自己呢?
这个问题,荆蕴彰已经在心中问了陈帝十二年。
“我的儿,你可知父皇的江山是如何得来的?”
荆蕴彰猛地抬起头,他看见陈帝的嘴角已经微微的颤抖起来,他不禁又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为了给你一个没有坎坷的将来。朕杀了广寒庭里所有的人,朕纵着你,差一点一起杀死了朕的亲儿子!儿啊,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此时此刻又有多少人像父皇当年一样觊觎着这个皇帝的宝座?这个位置,本身就是众矢之的。而储君,就更是!”
陈帝有些颓丧地堆坐在龙椅上,像是自嘲地继续说道:“如果父皇当年不那么早地把他立了皇太孙,朕的心中也不会嫉妒于他吧?”
“父皇!”荆蕴彰显然是知道陈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蕴彰,朕不想让你像他一样,那么早地遭了别人的算计,你知道吗?朝堂之大,绝不是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孩子所能想象的,你明白吗?”
荆蕴彰盯着陈帝面前玉案上垂下的丝球,这是姑苏特有的春蚕丝用玉剪刀切成半寸长后捆扎制成的。在宬州的时候,荆蕴彰曾经无数次地看向建邺的方向,想象着父王口中那繁华的建邺。甚至后来,他有些嫉妒荆蕴谦那一口动听的建邺官话。从那一刻起嫉妒的情绪就是这么没有来由地占据了荆蕴彰的内心,他想着陈帝方才的话,忽然觉得心中的恐惧开始潜滋暗长起来。
“你在怨恨朕这次为什么一定要废后,对吧?”
荆蕴彰没敢说话,虽然他沿着陈帝的话已经猜到了七分,但是这样的气氛下,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在替皇后争辩。
“罢了,你去吧,回去吧。这几个月你在外辛苦,这几日可以先不用上朝,等齐将军回朝的时候再来见朕吧。”
陈帝的声音越来越远,就连万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轻。荆蕴彰轻叹了一口气,走出了洛云殿。走出大殿的一瞬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玄黄宫看起来和几个月前还是一个样子,只是原本人来人往的怀瑾宫此时应该是无比的凋敝了。原本他还有个堆琼苑可以去,至少可以找列炀那个解语花,但是自从出了荆蕴辞的事情以后,他连带着有意避免提到那里,他恨荆蕴辞,不想和他再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建邺的夏天要来了,可是荆蕴彰却第一次在江南的谷雨天里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
何皇后在废后诏书送到怀瑾宫后不到一个时辰就殁了,荆蕴彰还未回到府中就即刻又赶回了宫里。依照陈律,何氏虽然生前被废后,但是毕竟位居中宫多年,并育有皇子成年。陈帝还是应允了以贵妃之礼安葬何氏,只是梓宫不允许停在宫中,当天晚上就拉出了宫。为此,陈帝还特意下诏,何氏不得葬于京畿。荆蕴彰只得在离京畿不远的姑苏为何氏选了陵园。
荆蕴彰在过了三日之期后,就回了京。原因很简单——这一天,齐老将军回朝了。
齐恪闵在皋城被人袭扰之后立刻就意识到这股势力明显是因为主将离营、营中空虚而来的。老将军命人清点了一下物资,却惊讶地发现,营中的军马居然只剩下了五匹能用,其余的军马不是被火烧死,就是已经走不回京城了。一路上,齐恪闵就没少因为军马的事吃亏,如此一来,老将军带着怒气,下了死命令:所有人卸掉重装,将辎重留给京畿驻屯军,大军昼夜不停地步行赶回京城,原本需要七天左右才能到京城,齐恪闵这回只用了三天就赶了回去。
陈帝特别惊异与齐恪闵的回朝,第二天就宣齐恪闵上朝。朝廷百官听闻,也是莫不欣喜。但是荆蕴谦却似乎少了些福气,这场大陈期待依旧的胜利来之不易,但是荆蕴谦却在齐恪闵回朝的当晚被陈帝派去了东郊的紫羊观。今年后宫两主尽失,后宫中一些邪祟之说也是不胫而走,陈帝心中总有些不踏实,加之容妃也劝陈帝应该做些什么来压一压后宫的悠悠之口。陈帝便着意安排了一场大法事,可是这件事终究是皇家自己的事,惊动六部,总有碍天家面子,陈帝便悄悄叫容妃去安排,又传了荆蕴谦去紫羊观。
尽管后宫琐事繁多,但陈帝看见朝堂上百官欣欣向荣,心中也甚是欣喜。只有荆蕴彰一人站在原先的位置上,神色凄然。按理荆蕴彰应该为母亲守孝,但是何氏生前已被废,且荆蕴彰又在玉牒之内,他便不能为何氏戴孝。尽管如此,荆蕴彰戚戚然的神色还是将“丧”字写在了脸上,陈帝按捺住了心中的火气,随即就叫万洪宣了齐恪闵进殿。可是齐恪闵在受了赏以后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之意。他跪在原处,缓缓抬起头,道:“老臣跪谢天恩,但是请陛下恕老臣死罪,这份封赏,老臣不能接收。”
“齐老将军,这是为何?”
齐恪闵的双眼有些泛红,显然他的悲愤超过了愠怒:“老臣孤身一人,无福消受这般重赏。再者,老臣若是受了这封赏,愧对这一番几万屈死的亡魂啊!”
大殿中所有的人都被齐恪闵的言谈惊住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辽东战场的惨烈,但是谁也料不到齐恪闵会说出“屈死”两个字。
众人都不敢说话,万洪悄悄地看了一眼陈帝的侧脸,陈帝的脸上已经有些绛色。
“齐将军,你可知你方才说了什么。”
“老臣深知方才的话震惊四野,可是今日在这大陈的朝堂之上,老臣如果不说,便是愧对了和老臣一同出征的将士。陛下若是想问老臣为何会说出此话,那就不妨问问盈王殿下吧,从正月出征到现在的几个月间,他见到了什么?”
“我?儿臣……”荆蕴彰陡然回过神来,义正言辞地说道,“父皇,齐老大人的话,儿臣有些不明啊。”
“殿下当然是不明了,殿下怎么会知道您从营中返京以后,主帅驰骋,大军就遭到了贼寇袭扰,殿下更不会知道您从京中带来的那些军马,已经全死了吧?”
听到“军马”,荆蕴彰有些慌张,他忙要向陈帝解释,却看见陈帝已经示意齐恪闵继续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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