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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做梦了。

四周是层层叠叠的白雾，光线是朦胧的，像是伶人隔着一幕戏的纱帘目含秋波地望过来。衣摆时时刮擦着路经的草木，枝叶幅度极小地摇曳着，每寸细微声响都被无限放大，在半空中漾起一圈又一圈波纹。

他静静听着耳边风声，起初是一两声归鸟倦怠的鸣叫，随后漫漫长夜里花落知多少，不觉已晨曦，那成双成对的鸣禽扑棱着翅羽离去，恍惚间分分合合不亚于人间一场爱恨纠葛的大戏。

而后清啼声渐行渐远，他仿佛还立在原地，却已日行八万里，日升日落，草木荣枯，一岁复一岁，时间在这里变幻，只有那障目的雾气一直不曾消失。

这个梦他反反复复做了不知多少遍，每一个场景每一句对话都烂熟于心，熟到……好像他原本便经历过这些一样。

起初他尝试着在梦境里游移，他可以随意动作，可后来他意识到无论自己往东南西北哪个方位拔腿狂奔甚至上天入地下海钻山，这些剧情还是会像设计好了似的按照原来的剧本走。

于是也就失却了一开始的不知疲累，兴致索然地旁观着梦里不知春秋的千年岁月，偶尔在说书先生的一声惊堂木响里冷着脸狠狠嗑开一把瓜子。

这个梦他做过很多遍了，每次醒来身上都说不出的不得劲儿，好像哪里压麻了，又有些地方隐隐作痛，总之不大爽利。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太长时间没浸入在这足以迷惑人心智的梦里，他几乎要记不清这梦的情节了。然而生疏归生疏，他还是隐约记得这人声鼎沸的百年过后将映入眼前的是一间书房。

他手心捧着一把从茶馆顺来的瓜子，咯嘣咯嘣地咬开。

然而转瞬后他的动作一滞，懒洋洋半阖着的眼也微微眯起。

视线里是个与古色古香或是灯红酒绿都不搭边的小花园，似乎是专人精心修饰过，绿篱植物的清新里点缀着各色花瓣的俏丽，高低错落，花色协调，镶着一圈烈焰般扶桑的边。

园子里的雾气似乎比周遭都淡上两分，扶桑边上半蹲着□□鲜花的小姑娘也因此更加显眼。

他冷眼看着那红衣女孩，小萝卜头的个子，顶着个小萝卜头的发型，后脑勺的发尾处留着个小辫儿，软软地垂在肩后，侧着身也能看出圆嘟嘟的轮廓，像个穿着红裙子的果冻，脚边隐隐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

啧……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他不想动弹，梦里的“他”可没闲着，在那小姑娘身边转来转去恨不能拧出个花儿来。小姑娘好似全无察觉，直到他试图去揪一把她发尾留在脑后的小辫儿，才猛地转过身来。

梦中所有人的面容都模糊不清，这小姑娘也不例外。

他不觉得奇怪。事实上梦里的一切都如隔云端，似水中月镜中花，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却隐约能记得他们是谁。就像高坐在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游走在市集里的市井小贩，他都能分辨得出——他毕竟是梦里身不由己的主角。再身不由己，也还是主角，梦里的一切都依托于他存在，人事，景物，记忆，认知……还有感情。

那小姑娘歪着脑袋看他，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莫名知道那是张四五岁的、白净又漂亮的小脸。

小姑娘往这边看过来，好像同他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

浑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奔涌起来，如江流跋涉万里，汩汩投入熟悉而眷恋的海。

他甚至听见了一声接近崩溃的喊叫。

共鸣自麻木的灵魂。

前尘种种，这一刻仿佛都复又浮现，连带着他那颗冰冷的、软弱的心，也在温热血液的刺激下逐渐回暖。

他感到呼吸加速，胸口发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却微微发抖。

像曾千百次坠入无限循环的梦魇中一样，他眼睫轻颤，晕开一阵朦胧的水汽。

喉腔□□。每次他试图摆脱剧本自己说些什么的时候，结果都是如此。

可是这一次他想开口，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想。这种隐秘的渴望源自于一股势不可挡的亲切感和对曾经他故作漠不关心的过往清楚知晓的迫切，甚至迅速压过被梦境造就的本能。

他嗓音压得极低，乍一听就给人一种几乎落泪的错觉。

“……你是谁？”

书房里的檀香味经久不散。

男人半悬着右臂，掌中执笔，身前笔毡上白纸铺开，毫间一弯饱满的墨将滴不滴。

他作壁上观，抱臂站在一旁，颇有些讥讽地斜睨过去，一句话拖得老长，像是故意挑战谁的耐心。

“嘀嗒”。

一声轻响，那墨滴落了下去。

男人并不着恼，缓缓抬眸，眸光顺着眼尾轻飘飘扫过来，嗓音轻如鸿毛：“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不耐道：“没听清就算了。下次别再来招惹我。”

男人笑道：“哦，你现如今脾气倒好了不少。因为他？”

他立时冷嗤一声：“你开什么玩笑。”

男人就笑。他面容模糊，脸部轮廓却无比柔和，想来笑容也必定是温柔好看的。

男人又道：“你这次下山来，预备待上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