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傅桓志之死(1 / 2)
几日后,傅老夫人设宴为王氏夫妇壮行,隔日一早,又携安苑傅氏送王氏夫妇启程。傅桓真将勉强回忆起来的一些名家诗文手录一份,赠给王夫人。王夫人果然爱不释手,因她泪中带笑的丽容,傅桓真最终释然。有些美景,并非定要求个坐拥掌纳,其实远观静赏,更是别有境意。不过释然是一则,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她心里还是沉甸甸好似压着巨石不能解脱。
“你这孩子,也是个长情的。”傅老夫人这样说,语气平平,听不出究竟是贬是褒。傅桓真没想去深究,总归事已至此、人已经离去,时间一长,再深的伤痛也会痊愈。
王家的车马远去后,宿醉晚起的小叔叔傅弘孝才跌跌撞撞奔出来送行,可惜只赶上一路烟尘,于是捶胸顿足大呼遗憾。
傅弘孝这副模样,总算勉强搅散了空气里令人呼吸困难的、看不见却如影随形的悲伤。
此后好多天,傅桓真情绪低落,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每每在练拳习文时走神。练功倒也罢了,张伯至多提醒她两句,教功课的先生却不留情,板着脸打了她几顿手板心。某一次教课先生板脸训斥半天又举了板子,傅桓真一时血冲大脑,将书房砸了了个一片狼藉,先生气走。傅老夫人将她好一顿斥骂,关进祠堂反省。从祠堂出来,她反又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之后终于清醒,于是一切恢复正常。每日读书写字绣花,然后跟着张伯练武。她的体能渐渐恢复,药量有所调减,再不是从前走几步也要喘气的样子。但张伯说她身体受损太重,习武只望强身,要有大成已经太难,相反沉香水香两个孩子却进展神速。
沉香不用说,原本张伯就夸他是个习武的好苗子,领悟力强又是个坚韧的脾性,十分刻苦勤勉,不多言不多语每天只是闷头苦练,没多久就能跟府里的护院对上几招。倒是水香,原本只当她是个贪玩好动的傻丫头,又吃不得苦,时常折腾得眼泪鼻涕一把地哇哇哭叫,然而哭是哭,不知是因为有沉香作伴,还是当真喜欢学武,倒也硬生生扛下来,拳法打得似模似样。
转眼月半,张伯瞒着傅老夫人找来几件兵器让傅桓真试手,用意很明确:既不能在身法拳脚上有进境,那便依靠工具弥补不足。
傅桓真深以为是。
几样兵器摆在面前一样一样试过。按傅桓真的本意,想用长剑,以往被侠客文荼毒,总是想象一人一剑行天下的豪迈飒爽,可惜张伯几乎是立刻便给予了否决。到后来,她能配备的“武器”,只剩下一柄短匕和一条长鞭。照张伯的打算,短匕灵活又能随身携带,长鞭不显眼——据说现今大城市里大族子女骑马都很常见,骑马必然配着长鞭,不会突兀惹人注意。于是针对短匕和长鞭,张伯教了许多技巧招式。傅桓真本着遇事能自保为原则,勤学苦练,勉强能用得熟练,倒是水香,大概是之前与牙婆遭遇的记忆太鲜明的缘故,虽然付出了身上无数鞭痕做代价,慢慢竟能将一条鞭子耍得风生水起。
北疆的战事不断传来消息,南边诸地调拨的军粮刚运了第一批北上,镇远军就是一场大捷,令北蛮败退千里。朝堂上如何博弈,百姓自然不会知晓,只是在街头巷尾争相传告镇远军英勇拒敌的事迹,一时间,梁兆阳的名字如雷贯耳、如日中天。傅桓真从未对沉香隐瞒梁兆阳的消息。那小孩每次只是静静听着,听完便去继续练武,眉宇间越发沉静,与他的年纪相差百倍,张伯每每提起这孩子,赞扬之余,想到他的身世,总是叹息一句可惜了。
此后直至春节,日子看似一成不变。春节刚过,滇平传来消息,二房傅弘平之子傅桓志与地头蛇争抢青楼女,被人打死弃尸城外。
得到消息时,傅桓真正陪着傅老夫人坐在暖融融的花厅听戏,自北边来的戏班子敲锣打鼓表演年节常见的阖家戏,热闹得很。戏到高潮,报信的人慌慌张张冲进来,喊了两声“老夫人不好了”,被管家傅忠一脚踢过去坐倒在地,顾不得辩解翻身爬起跪在地上,带了哭腔道:“老夫人,送信的来说,二房大爷被人打死了!”
傅老夫人猛然起身,目光在身周扫过,甚至看了眼傅桓真,神色变了数变,最后慢慢坐下,没有说话。
傅忠招手遣散了戏班,问道:“送信的人在哪里?”
“送信的刚从二房那边过来,二房老爷夫人都到府门了。”
话音才落,亭外一阵嘈杂喧嚷,傅弘平夫妇一前一后冲进来。张氏一路小跑,丫头想要搀扶都追不上,到了傅老夫人面前就扑下地去,趴在傅老夫人脚边哭道:“大伯母,您可要为我们桓志做主啊——!桓志才十三哪!侄媳这是做了什么孽,要报也该报到侄媳身上,怎么也不该是桓志啊——!大伯母!桓志也是您亲亲的孙子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哭声撕心裂肺,尖锐刺耳。傅弘平站在后面,红着眼,满面凄容,脊背佝偻,并没有阻止妻子哭嚎意图。
“送大小姐回房去。”傅老夫人摆摆手。傅桓真遂起身告退,出门走到窗下,驻足不动,紫玉低声问了句,被她抬眼示意噤声,于是束手退在一旁等候。
又过一会儿,二房老爷和夫人也在丫头小厮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走进来,一面走,二夫人一面喊着:“我的乖孙啊,这可怎么得了……”
傅老夫人起身来,将二夫人扶过去:“你身子不好,当心急坏了。”
二夫人被扶了坐下只是呜呜哭。
“大嫂,”二老爷道,“孩子做错了事,该打该罚我与他父亲都无二话。先前说送孩子去滇平,他祖母哭伤了眼,病倒床上不起,吃了好些药才调养过来,我们也没说过什么。如今孩子出了事,还请大嫂拿个主意。”
“大嫂,”二夫人边哭边道,“志儿素日里是个孝顺听话的好孩子,你可得给我们做主。”
“大伯母——!”张氏哭喊一声,跪着过去抱了二夫人的腿,“母亲——!”
二夫人搂住儿媳,泪雨滂沱:“我可怜的孩子……”
很快,傅家各房在靖安城的都有人赶过来,听闻消息,众人面有悲容,七嘴八舌地闹个不休。
傅老夫人安抚了众人几句,招了送信的人来问,回说是滇平县衙派人送的信,傅桓志与人酒后争夺青楼花妓,惹了当地恶霸,被打死弃尸乱坟岗,行凶的人犯案之后已经被官府收押。
“胡说——!”张氏嘶吼,“桓志怎会做出那样的事?他才十三岁,向来听话懂事,哪里就知道那些!定是有人存了心,故意害他——!”
送信的人吓得往后躲,额头上带着伤,恐怕之前去二房报信已经被打过。
“行了!”傅老夫人皱了眉,喝道,“事已至此,哭闹有什么用?即是官府下的文,又怎会是凭空陷害?凶手已经羁押,总会将事情审个明白!”
“大伯母这样说,”张氏仰头哭道,“还是我们桓志惹的事了?侄媳不明白,大伯母究竟对桓志有何不满?先前说桓志做错事冒犯了大小姐,孩子贪玩胡闹我们也认了,要送他去滇平那样的苦寒之地,我这个当娘的连身厚实的衣裳都没来得及做。如今他小小年纪在那边丢了性命,难道就是该死的不成?二房的孩子固然是比不过大小姐精贵,可也是傅家嫡亲的子孙啊!……”
这位二房的婶婶一向是泼辣的,但对傅桓真算得上不错,不时给她做衣服做鞋送来。她手艺很好,之前教习傅桓真的绣娘都夸过二奶奶的绣工出众,傅桓真比较中意她做的布鞋,软和跟脚。她见人又热情,每每见面总是笑呵呵夸赞傅桓真,好话不尽。但自从傅桓志被遣往滇平,她在傅桓真这里就再没有过好脸色,先前中秋和春节吃团圆饭时,都是一副冷脸,尤其知道过年不能将傅桓志接回来之后,曾到安苑哭过一气,背着傅老夫人时,朝傅桓真丢了几句“大小姐好福气”之类的言语。傅桓真并没有计较。不过是个爱子心切的母亲,况且这种诸事挂在脸上的脾气,比那些面上含笑心里藏刀的要好得多。
然而此刻,听她话语背后,已经不止带了怨,还添了恨。
傅桓真听见她提到“大小姐”三个字时,语气里的怨毒半点没有隐藏,如针刺一般,不由暗暗叹息,知道这位婶婶恐怕已经将丧子之痛尽数化作仇恨算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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