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剑之尘(1 / 2)
冰室。
幽光若寒冰筛影,丝丝缕缕从井形石壁上投射而下。洁白晶莹的白色奇花繁星万点,缀落其间。好奇般地争相偷窥这冰室之中的人物。
阿凉推着轮车,缓缓行入冰室。车轮在粗糙的地面上碾过,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元地书沉默无言地坐在车里,脸面低向光影的阴暗处。任由阿凉将自己推到逍遥侯的面前。
“老爷,人我送到了。”
“好。”逍遥侯淡淡答应一声,目光复落到元地书之上。
后者一直低着头,似乎沉入了睡梦。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懒散而颓废的气息。
“元先生如今身体感觉可还好?”
元地书缓缓抬头,注视着面前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冰室中如同黑夜,只有烛光熹微。他分辨不清那脸孔后是什么面容,只能看到那双闪烁着光彩的黑亮眼珠。
“如今元某人一条命都在你身上。是生是死,还不都是逍遥侯一人说了算?问这样的话,到底有何意思呢。”语气颇有一丝无奈兼愤然。
逍遥侯微微转头沉吟:“你的儿子和徒孙如今都在我这里,我自然要好好待你。”
“不敢……逍遥侯说笑了。在你这样的地方,我元地书并不曾认识一人。”他冷冷地答道。
“你跟我自然没什么话可讲。我也不必听你说。今日带你来,为的却是要让你听我说。”
“听你说?”元地书眉头涌上一层疑惑。
逍遥侯没有回答。此时身后又传来一人的回禀声:“门主。梁宣带到了。”
元地书回过头去,果然见梁宣站在云中雁的身后。脸上似乎是茫然的表情。他先是看了看逍遥侯,接着这才看见了元地书。
“啊!元师叔,你怎的也在这儿?如今可还好?”
梁宣说着就要走过来。元地书一伸手,冷笑道:“不敢多劳少侠过问。元地书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有赖少侠将元某人接过来,否则,元某只怕如今还昏迷不醒。”
梁宣生生止住了脚步。心想:元师叔原本极开明的一个性情,怎么如今说话越来越像黄英师叔了?是了,他一定还在为那夜将他从客店中接来的事情对我耿耿于怀。
梁宣对此无话可辨。他知道以元地书的身份,断然不肯与逍遥侯同处一个屋檐下,更何况还要接受他的救治?那简直是奇耻大辱。任何一个名门正派的人,都不会愿意与江湖中第一等的魔头待在一处。若是换了黄英,此刻只怕早已自刎也说不定。只是他原本性情开阔,又兼遇上亲子背叛师门这等丧尽人伦的悲剧,此刻心中早已是意冷心灰、无如之何了。因此万事都不再计较。
“不要再管别人的事了,梁宣。”逍遥侯打断他的思路。“今日叫你来我这里,为的就是要将那件事情告诉你。”
“那件事情?哪件事?”梁宣疑惑。
逍遥侯没有立即回答。他注视着梁宣,梁宣也回望他。时间过去了大约有几秒。
他转头吩咐阿凉:“将那两件东西拿过来。”
阿凉点点头,转身走到远处石台之上。梁宣看见那里放着两把剑。他心中一动,已经知道那是什么。阿凉将两把剑抱在怀里,剑身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他孱弱的少年身上,他颇为吃力。脚步有些散乱,慢慢走了过来。
“老爷。”
逍遥侯接过剑来,拿在手中。梁宣和元地书、云中雁等人此刻都情不自禁抬头望着。
梁宣道:“你拿碧水青云双剑做什么?”
碧水、青云两把绝世名剑,此刻双双被持握在逍遥侯手中。他一手一剑,倒提剑柄。手腕微微晃了晃,那剑鞘“咔嚓”一声便从剑身上剥落下来。露出两柄利刃。一雌一雄,一青一碧,烛光的映衬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这整件事情,便都是因为这两把剑。”逍遥侯仔细观察着碧水青云双剑。持着剑的胳膊缓缓抬起。“原来他们长成这幅模样,呵……”他的笑声苍然,又有一丝自嘲。
“不过如此……”
梁宣目不转睛凝望着他拿剑的样子。为了这两把剑,他花费了多少心血,苦苦求索?闹得江湖人心惶惶,搅动风雷震怒,有多少江湖儿女的血泪性命都折在这两柄剑之上?他此刻说出这样的话,却是如此轻巧,听来当真是刺耳之极。
“你苦心孤诣要找这两把剑,不会就是为了要看看它们是什么样子吧?”梁宣不无嘲讽的冷然道。
逍遥侯微微摇了摇头。他将剑缓缓放下,置入身旁的水池之中。剑身遇水,青碧二色的光泽大放异彩,如同冰室中、暗夜里骤然迸放的烟花。璀璨而壮烈。
这光芒之中,闪烁的却分明都是英雄血!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找了他们……找了他们很多年。”逍遥侯喃喃道。眼神似是有些迷离萧索。但很快又恢复了清明镇定。他很认真地回望梁宣。
“今日叫你前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我到底为什么要找他们。”
还没等梁宣发问,逍遥侯持着双剑忽然凑到一处,梁宣心中一惊,只见他将碧水剑的剑身轻轻在青云剑上蹭了蹭,空中便簌簌落下青碧夹杂的粉末来,粼粼跃动着光芒。
“你这是在做什么?”梁宣惊问道。不独梁宣,连元地书也几乎要从轮椅上站起来:“这……这碧水青云双剑乃稀世名剑,不容你这样亵渎!快……快住手!”
逍遥侯仔细凝视着双剑的剑身。喃喃低语道:“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语气中露出一丝喜悦和释然。
“是什么?你在说什么?”
逍遥侯不理会梁宣的发问,他继续将双剑互相打磨起来。动作越来越快,仿佛是铸剑的剑师一般。梁宣看得目瞪口呆:原来两把剑的剑身之上,各自都有这样一层粉末,只有双剑摩擦才会剥落!
青碧二色的粉末渐渐落下,空中飘起一股灿烂的光,犹如流星坠落。火花点点,淋漓飘洒,终至于熄灭,消失于黑暗的空气中。
而原本呈现鲜艳色泽的两把名剑,在磨去那层粉末之后,渐渐呈现出原本玄色的剑身。
※※※※※
元地书呆呆看了半晌,这才张口结舌地道:“想不到……这两把剑原本竟是这等样子么?”
逍遥侯鼻中微微哼了一声,冷笑道:“所谓的青云、碧水只不过是噱头而已,当年剑侠李愤在这两把剑上做了一点玄虚,只为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藏在剑上,如今我只不过将盖住这秘密的东西揭开而已。”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双剑的剑身之上。
“什么秘密?”
逍遥侯注视着梁宣,他的目光似乎突然又变得认真而专注起来。“你可曾听说过……雪衣岛的传说?”
“雪衣岛?”梁宣眼中却全是不解。好好的怎么会忽然提起什么传说?“你说的可是那江湖中传说的东海外的仙岛?”(参见第三十八章《武林旧事》,作者注)
“不错。你一定已经听说过。不过你应该还不知道,与此相关的另一件事,那是很多年前九大门派集体出动的一件大事,正是在这蓬莱阁。”
梁宣正在回想那是一件什么大事,一旁一直默默听着的元地书突然沉沉发声答道:“是蓬莱雅集。”
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睛望着这里。似乎也对逍遥侯所说的事情有所了解。
逍遥侯点头道:“不错。原来元先生果然是颇多涉猎,这等江湖上多年前的往事,你竟也知道。”
梁宣恍惚间想起,“蓬莱雅集”这件事似乎义父曾对他言及过。(参见第72章《往事如雾亦如电》)但当时只是大略说了说,并未深究。此时元地书忽然提起来,他才想到此事。只听元地书继续道:“相传当年九大门派俊杰之士相聚东海蓬莱——便是在这里——那是快八十年前的事情了。人们传说,群雄们相约出海,往东海外去寻那传说中的雪衣仙岛,我泰山派先代祖师、家师冥缺之师兄冥毁,也在其中……但他们去了,便再也未曾回来。前辈们提起这件事来,都以为是英雄们往海外逍遥快活去了,还以为是一件风雅之事。”
梁宣道:“但是这件事同碧水青云双剑又有什么关系?”
逍遥侯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又问道:“你以为这是真有其事、还是只是传闻?”
梁宣一愣:他怎么会知道?他只是一个江湖后辈而已,此事发生距现在已经快八十年了,当时元地书甚至都还未出生。那么久远的事,又有谁来考证其真假呢?
此时元地书又道:“冥毁师祖的衣冠冢如今还在泰山,人不知去向。此事自然是真的。”
梁宣点头道:“那便是真的了。又能怎样?”
逍遥侯道:“想那雪衣岛到底有何妙处,何以能吸引武林中如此多的英雄前去投奔?从此一去不回?放下门派中的诸多要事,转去一个荒岛?难道你就不曾怀疑过此事?”
梁宣沉吟未答。他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件往事传说,从未思考过其中的真假。现在想来,逍遥侯所疑问的确实有道理。
元地书长出一口气,冷然道:“能让武林中的人趋之若鹜的,自古以来便只有三种可能。要么为财,要么为权,要么为武。”
“所以那雪衣岛竟是真实存在的?”梁宣问道。
“到了这个程度你还怀疑它是假的?梁宣,难道你不知道雪衣岛是如何被发现的么?”
“你是说……”梁宣犹疑地瞧了一眼元地书。谁知后者直接说道:“你不必在意我。我自然也知道雪衣岛与林朝宗祖师的关系。”此事泰山派上下皆有耳闻,止步崖的来历全派人人皆知,只是不好随处议论罢了。
“不错。你们泰山派的老祖宗林朝宗当年喜欢游山玩水,世人只知他有这等闲情雅致,殊不知他真正的目的远非如此。雪衣岛的传说由来已久,东海一带早已流传渔人出海遇仙岛、归来长生不老的传说。林朝宗当年远涉东海,竟然真叫他找到了那传说中的孤岛。并且他真正得到了他所要寻觅的东西。”
“他要寻觅……什么东西?”梁宣期待元地书师叔能再次给与解答,但他此时的脸色却变得异常沉重。紧闭双唇,眉头深锁,显然是有什么心事藏而未发。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那个岛上,有林朝宗一直想要的东西。你们以为他是去游山玩水,但他可没有如此你们想的如此雅兴。但可悲的是,这个东西……最终却大大害了他。”逍遥侯语有讽刺地道。他的目光转移到了元地书的身上。
元地书终于忍不住抬头问他道:“你信誓旦旦地说起这些,难道你有什么证据不成?你如何证明那雪衣岛当真存在过?此事我究查多年,终究是没有实据可考!”
“我当然知道。那是有实据的。”逍遥侯轻松地道。又是那种熟悉的笑意从他的声音中透耳而来。他转望着梁宣,一字一字道:“我,就是那个实据。还有……梁宣……你。”
“我?这……我怎么会知道?”梁宣惊讶不已。
逍遥侯缓缓走近他。他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清冷的幽光照着他的瞳仁,凛冽而明亮。“你我……就是雪衣岛存在这中原大地的证据。因为我们都是……雪衣岛族人的后裔。”
梁宣的瞳孔骤然放大。这句话如一道惊雷,霎时击中他的心脏。虽然他想过自己和逍遥侯会有某种联系,但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那个什么岛屿……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可是从未听说过!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是……我从未听过这件事!”
“你自己当然不知道。”逍遥侯淡淡笑道。“但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身上流着相似的血液。我们的祖先在多年以前漂洋过海,来到这中原之地。繁衍子孙。如今后代凋零,你和我……恐怕是为数不多的两人。”他眼里流露出黯然。忽然用手拍着梁宣的肩膀。
“你凭什么如此说?”梁宣狠狠瞪视着他。甩开他放在他肩头的手。“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我的家,就在东海边的小渔村。我的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的中原人。我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逍遥侯嗤笑一声:“哦?果然么?那你瞧瞧你的眼睛便知道了。你明白它是什么颜色的么?你看看我的眼睛那便明白了。”
逍遥侯的眼睛如同暗夜的星,静静散发着透亮的微光。梁宣看见那眼睛,是如雾霭烟水一般的淡灰色。那是同他一样的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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