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梅(2 / 2)
敏钺听后眉心微动,转眼便下了屋檐,凑近她的酒壶吸了一口气,“倒是好酒,”言罢上下打量她一眼,“你这道士,脾气甚好,对着我们鬼魄,却不欺压的罢?”
她和善一笑。
她没怀好心思,尧离老人家之琼酿,后劲儿大,一杯下了肚,内肠如火灼烧,这酒人喝无妨,鬼魄喝了,却难以辨清方向,果然不过片刻,便见敏钺胡乱地挥手坐在那屋顶之上,指着那天上皎月道,“好大一颗星星!”
她笑眯眯地问道,“敏钺,那崔大人,当真是你夫君?”
敏钺点头。
“那你可曾记得,他有何异样?譬如,总是忽闪忽现,不见踪影?”
敏钺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最后自牙缝之中蹦出几个字,“乱臣贼子!”
她不是很明白这“乱臣贼子”同她说的有何关联。她整理思绪,再次问道,“什么乱臣贼子?”
敏钺撑着脑袋,想了很久,“我记不清了。”
“那位崔府千金呢?你记得么?崔铭之他可有信仰?譬如神教?”
敏钺仍是摇头,“我并不记得,不过是听那府中的仆人说那千金是王氏所出。”
她猛戳着敏钺,“什么皆记不清?他是你的夫君,未必不是你此生挚爱?”
“你既说他待你不好,却总有证据可寻的。你记得什么,你同我讲罢?”
敏钺似是仍要摇头,她想起了尧离先前讲过的秘术,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很是舍不得,最后狠下心咬破了手指,鲜血溢出时,覆上敏钺的额心。
回灵之血,可覆亡灵。
她不过一试,却谁知敏钺当真睁大了眼,身体愈发透明,“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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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许多事情她自身后便已记不清,她记忆的开始,是凉州枫叶落下的那一年,她将母亲埋葬在了那风雪最盛的山头时。
她十岁那年同母亲一起送走了出征战死的父亲,十三岁那年她独自一人送走了病榻缠绵的母亲,父亲临走时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便死于西凉刀枪之下,母亲临走前却是拼了全身的气力,一句咳三声,声声泣血,“阿钺,人生一世,便不能苦了自己一世。”
凉州雨细,打在人脸上时总是冰凉沁骨,舅舅在母亲灵前带走了自己,走的时候问她,凉州冬日多雨寒冷,去那昆山暖地处可好?
她道好。自此,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在很多年的时间里,她只知昆山日暖良玉生烟,却不知其势险恶其境迫边。
舅母待她是极好,食足衣暖善眉慈目,堂妹性情乖戾,舅母便是常常打骂堂妹替她做主,只是日日三更早起桑农织衣,一天不得停歇,她不曾有过堂妹般光彩烨人的衣裳,也不曾拥有堂妹的脂粉一丝一毫,女儿家该有的,她皆不曾有,女儿家不该做的,她悉数全做。她不曾让舅母操过心,当然,也不曾让舅母脸上有过片刻怜爱。
她第一次听闻西凉凶残,是在初遇崔铭之的那一年。
教舍之中有零星读书声,昆山地贫,家中少有父母将幼子送于此受教,这间教舍于昆山之地,只此一间。
那教舍堂前一颗杏树结了许多油绿水灵的青果,想起家中舅母喜爱,竟是头一次生出了采撷的念头,于是她顺着那墙垣,攀爬上了那棵杏树。
她摘了满满一袖子的青果,转身欲走时,堂中正是那一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她回头看去,依稀可见儒衫一角,清朗的声音却如同流水琤瑽一般传了出来。
她不由得多停留,听着那古人古言,却殊不知顿首之间,一分心孩童见到树上的人,竟是“噗嗤”一笑,乱了读书声。
教书先生问他笑什么,那孩童指着树上的她,众人纷纷好奇探首,教书先生执卷起身,她慌乱逃躲之中洒了一地的青果,青果砸在地上,她惋惜看去,却见温润眉眼,清绝骨骼。
她从未见过那般清风霁月之人,她想,那样的人,总归是与自己不同的,谈吐之间隐有贵相,作风做派含蓄得体,同舅舅,堂妹,舅母,甚至昆山之中的许多人,都是不同的。
那是她于慌乱之中的惊鸿一瞥,他兴许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亦不记得那砸了一地的青果。可她却记得这么一位教书先生,堂妹厌倦日日清晨上街卖帛布的日子,她便日日主动背着帛布上街,清晨路过那间教舍时,总能听见他教孩童的声音,她隔了墙,听着也会跟着念上几句。到了午后,她卖完帛布,便背着空背篓回家,其间路过教舍,她不曾听见他的声音,可想着他就在那里面,便觉得十分欢喜。
她那时年少,那些莫名的情愫在心底里,一埋便是许多年,她每日清晨会路过那间教舍,驻足片刻,听他教孩童抑扬顿挫地吟诗颂词,时有迟到的学生匆匆奔进教舍,她亦会生怕别人瞧出自己的心思急忙低头离开。
即便是后来到那间教舍去读书的人越来越少,她也仍旧是日日经过那方小院,抬头之间,便是杏树繁茂落叶轮回一转。
教书先生的小院学生越来越少,她卖帛布赚的钱也越来越少,舅舅终日叹息望着那狼烟四起的昆山城外,舅母的心情开始惶恐,就连堂妹也开始不似往日爱出门。
她知道,能离开昆山的人,都离开了。昆山成了一座空城,市面上的米粮变得千金难求,在那狼烟逼近时,舅舅终于决定带着全家搬迁投靠舅母娘家。
她收拾了行李,那一夜,她睡得格外沉酣。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两日后,整间屋子空无一人,值点钱的器皿皆是一扫而空,她坐在那张床上,不远处的桌案上是舅舅临走时偷偷塞给她的碎银,她不曾哭泣,亦不曾恐惧,她甚至默默地起身收拾好自己,环视屋内一圈后,出门,关门。
可她再清楚不过,那是她此生第一次,晓得了抛弃的滋味。
她拿着那些碎银,不知该去哪里,她去过那间教舍,去时无人,等了大半日,依旧不见人来。她离开昆山城的时候,是夕阳残血时,她想往南方去,去繁华之路求生,可还未走出城,乱军便攻入了城池。
窄袖盘领左衽袍,脚踩赤金尖头靴,一看便知是西凉人。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欢呼着甩动着手中的大刀,无比嗜血,所过之处,无一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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