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花（1 / 2）

等孙悟空风.尘仆仆出现在南天门外的时候, 哪吒并杨戬一起，已经等候降多时了, 小孩没有定性，焦灼地绕着两根光秃秃的柱子转圈，嘴里念念有词隔一会望一眼远处。一向沉着冷静，寡言的杨戬竟然也没有嫌烦制止，而是抱着兵器靠在一边, 低眉顺目地不知在想什么。

没有，一点都没有, 筋斗云多多少少能感知到宿主的气息, 可……干干净净, 小狐狸似是从未出现过，它一个急刹车停住, 孙悟空稳稳当当落在天庭分界线之外，面色淡然地看向哪吒。

哪吒心里清楚两人的关系, 自然是不愿开口的, 可……他看了看头都没抬的杨戬大哥, 不情愿地磨蹭到了孙悟空面前, 手心翻上，一朵火红盛开的荼靡花随风摇曳, 嫩绿的枝干微微弯垂，簇拥的花瓣随风摇曳, 似是跟面前人热情问好。

“孙……孙大哥。”哪吒眼神戚戚, 缩着脑袋躲避孙悟空周边的罡气。当年他只剩一缕魂魄, 正午的阳光都能将他消散，即便知道复活的方法也没法去找师父，就在他抱膝缩在后院墙角仔细揣摩孙悟空那番话的时候，脑袋上方传来师父无奈但却明显偏向溺爱的沙哑声音，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他内心深处最亲近的还是这个在父亲剑下救下自己，悉心照顾自己成长，严厉又不失耐心教导自己法术，为了拿到自己趁手兵器几天几夜不睡觉翻看资料的师父。分开时间不长，可……师父无端端像是老了数十岁，神仙又岂会老，只不过为他那不懂事的小徒弟担心罢了。

跟随师父离开，在深山养身体修行的时候，小狐狸经常会来看自己，当然身边总会跟着黑面煞神。哪吒知道孙悟空不喜欢自己，但不喜欢和不喜欢之间还是有区别的，这个面冷心热的人几乎每次去都会指点自己，即便次次都是以羞辱结束，可他知道——正是那些实战，他的莲藕身才会锻造的如此强健，三头六臂刀枪不入。

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已经不再怕这个冷面阎王，而是真心实意叫对方大哥了，还有——那条小狐狸，和孙悟空相比，他自然更亲近心理年龄更相近的人。那么一个心地善良，柔和温顺的小狐狸，为什么……为什么……

之前已经想通了的哪吒，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中，这个天地……究竟怎么了？他们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没人告诉他，也没人知道，他们只懂，宁可错杀千万，也不放过一个。

眼泪汹涌而至，哪吒托着荼靡花，泣不成声：“孙，孙大哥，小狐狸他，他……”魂飞魄散四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眼泪婆娑，他看不清楚孙悟空的表情，索性由着自己哭个够。

孙悟空眼神冷淡，紧盯着杨戬：“他怎么了？”一字一句，犹如泣血。

杨戬宛若没听见，剑拔弩张，哪吒连忙伸手拦住气势陡然暴涨的孙悟空，拖着哭腔磕磕绊绊背道：“黄泉路上，荼靡花开，看尽人生百态，堪破尘世繁华，何谓知天命，只因一览无遗。”

这是他死后，化骨池上方缭绕的字，所有人都看到了，但所有人都只当没看见。

也仅仅一瞬间，一阵风飘过，一缕魂息都没剩下。

孙悟空眼眸微晃，视线落在那朵盛开的荼靡花上，想要伸手，可金箍棒却紧紧坠在他的手上，沉重不堪，根本抬不起胳膊来。

他抿了抿唇，身形不稳，哐当一声金箍棒抵在地上，沙哑着声音问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小狐狸走进化骨池前单独见了两人，可那话哪吒说不出口，只得晃着泪光求助地看向杨戬，终于，那高大的身影慢慢直起，走上起来似是想抬手，但最后还是罢了，只扯了扯嘴角道：“乖，别闹。”

“哈哈哈。”顿了几乎半盏茶的功夫，孙悟空忽然仰天长笑。

小时候，有那么一个人，总是牵着他的手，明明又瘦又小，能力最弱，却毫不畏惧地将自己护在身后，再苦再难也只笑笑，拍拍自己的脑袋或者肩膀安抚说“乖，别闹”，然后冲杀在最前面扛住伤害。

小时候，有那么一个人，总是一年如一日告诉自己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但却为了满足自己的要求，即便怕水怕的要死也毫不犹豫陪着自己出海学艺，他不是希望自己平凡亦或是碌碌无为，他只是想自己能过上开心快乐的日子，多么渺小微不足道的愿望，可怎么就不能实现呢？

可现在……你还是要跟我说，乖，别闹。

我。

偏要。

闹他个。

天翻地覆。

搅的他。

凌霄宝殿。

用不得安宁。

眼见着孙悟空红眸一闪，杨戬猛地出手，金钟罩蓦地连带着哪吒和荼靡花一起罩住。

“孙悟空，你不要冲动！”

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手上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挥舞起来所向披靡。

拳打兜率宫，脚踹八卦炉。

凌霄宝殿上，三昧真火熊熊燃烧。

整个凌霄宝殿都变成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每一处角落都升腾着常人难以容忍的温度。

各路神仙在孙悟空手握金箍棒闯进来疯狂打砸烧杀的时候就已经放弃抵抗，抱头逃窜了。

那只小狐狸临死前嘲讽要过一个承诺，齐天大圣孙悟空将会以势不可当的威力大闹天宫，无人可敌，以至于天兵天将死伤无数，但即便如此，天庭也不能真怪罪于孙悟空，这一切——都是天庭咎由自取！

众仙家当时嗤之以鼻，只以为临死前恐吓罢了，没想到——在孙悟空挥出金箍棒的那一瞬间，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就已经忙着撤退了，可笑的理由竟然是怕被孙悟空发现引起更大的怒火和麻烦，呵！

孙悟空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愿意正大光明出来跟自己打一架，只知道即便拆了天庭，也难浇自己心头之恨，只能站在陆荼跟玉皇大帝谈条件的位置，让三昧真火渐渐侵袭着自己的身体，直至烧进心窝。

在火舌爬上他的脸的时候，他仿佛看见那只小狐狸虽然害怕，但还是强撑着为自己说话，替自己谋生路的眼神，他轻轻抬手，仿佛是摸到了那细嫩的皮肤：“我是孙悟空，是你无比信任的孙悟空啊，可为什么最关键的时刻，你却选择了不相信我。”

一滴眼泪沁出，还没等划过脸颊便在高温下蒸发了，越来越多的水汽氤氲着孙悟空的眼睛，也不知烧了多久，那双不断沁着水雾的眼睛忽然红光一闪，却又隐隐泛着金光，在火光的映衬下尤为诡异。

孙悟空双眸紧闭，待再睁开的时候，两道金光陡然射出，面前玉皇大帝座下的椅子轰的一声炸开，迸溅在火光里连点烟尘都不剩。

平常一个小伤都要喊疼的妖精，孙悟空实在难以想象，一步一步走进化骨池，感受着全身骨肉一点一点化为血水的时候，小狐狸会有什么感觉。

是疼哭了吗，也不知道眼睛有没有哭肿。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蛋，配上两只大核桃眼，会被人嘲笑的。

不过小狐狸一直不在意自己的长相，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好看。

亦或许是，已经疼到麻木根本没有感觉了，就那样面无表情地走进去，然后倏地一下就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了。

那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吗。

只要自己能活下来，不管什么疼痛他都能忍受的住？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自愿进化骨池的吗？

孙悟空呵笑道，他的小狐狸一直很勇敢呢。

小时候替他挨打，长大后还要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替他死去。

孙悟空唇角带着笑：“好，好，好，你真，好……”

大火足足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经久不息。

不远处，似乎有一个一身红衣也如火的妖艳男子，眼神澄净，笑眯眯走上前来，对他说：“别闹了，走，跟我回家。”

抬脚跟着他走出去，身后传来轰隆隆倒塌的声音，孙悟空身披黄金铠甲，脚踏筋斗云，肩扛金箍棒，大踏步潇洒迈出南天门，耳边一道又一道充满崇拜的声音回荡。

“好帅好帅！”

孙悟空眨了眨眼睛，转脸看到缩在金钟罩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哪吒，轻轻抬手，金钟罩瞬间消失。

“你，你别过来，我，我……”哪吒亲眼目睹了之前的惨案，如今看到面无表情，眼底仍旧闪着火光的孙悟空，吓得腿都软了，慌张向后退，猝不及防撞上已经脆裂的柱子，随着轰然一声，他也摔倒在地，惊慌失措地瞪圆了眼睛看向他。

这不是他的孙大哥，这是魔鬼，是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

孙悟空扯了扯嘴角，没走上前去，甚至没动手，那朵荼靡花缓慢飘起，轻飘飘落在孙悟空的怀里。

哪吒看着那张僵硬的脸上蓦地露出一个更为僵硬的笑，愣了愣，想要仔细看的时候，面前已经没人了。

据说孙悟空离开之后，玉皇大帝大发雷霆，可碍于之前自己发的誓言，只得忍气吞声，打碎牙往肚里吞。但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凌霄宝殿被毁，若是不追求岂不是被人猜忌看笑话，为了给众位仙家以及天下人一个交代，如来佛祖将一块巨石化成的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代替那妖猴受苦思过。

众人只知道齐天大圣孙悟空因触犯天条被罚，可只有极个别仙家才知道，真正的齐天大圣带着一朵荼靡花那天离开天宫之后便消失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没人知道那日大闹天宫的真正原因，他不澄清，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澄清，那五行山下压得只是块替人消灾解难的大石头而已。

*

孙悟空看着盛开摇曳的荼靡花，指尖轻轻触摸，苍凉地摇摇头：“各路神仙，以及每个人都有个齐天大圣因罪受惩的交代，可谁又给你一个交代呢？”荼靡花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它甚至根本听不懂孙悟空说话，从早到晚，只会随风飘零。傻乎乎的，就像那条小狐狸的高兴时胡乱摇摆的尾巴。

阎罗殿上，忘川河边，一个黑色的身影寂寥地面对着河坐着，河面上倒映着千千万万各色各样的人生，一朵颜色艳丽，像极了新鲜血液的荼靡花随风摇曳着，烟头探脑似乎也在看河中百态。

孙悟空皱眉，伸手挡住那株花：“还看，要不是贪图好奇，看了那么多故事，也不会被人欺负的神魂俱灭。”

身后阎罗王走近，脚步顿了顿，笑道：“大圣。”

孙悟空眉心蹙的更紧了，似是想反驳，可转念一想，每次那个娇俏声音叫自己大圣时眼底满满的崇拜与骄傲，还是舍弃不了这个称呼。

阎罗王瞄一眼他身边也不知是被忘川河水孕育还是被忘川河中的故事滋补的愈加茁壮的荼靡花：“开到极致了啊。”

孙悟空伸手摸了摸花的枝叶，被外人入侵领地的暴躁心情平静不少：“阎王有话要说？”

阎王被他刚才冷冽的一眼吓得腿几乎都软的。

之前却好似有过一面之缘，可当时的孙悟空冷是冷了些，气势也够凌厉，可看人绝对不会是这种看蝼蚁，我随时都有可能踩死你的眼神。

现在的孙悟空像冰又像火，对人冰冷至极，毫无感情，可情绪却像是不稳定的火焰，随时都有可能灼烧任何靠近他的人。

阎王自然也是知道几百年前大闹天宫的事，据说孙悟空在凌霄宝殿中被三昧真火炙烤燃烧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传闻中坚不可摧，能够抵挡千军万马的凌霄宝殿几乎化为废墟，甚至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因为高温灼人无人敢接近。

可据说孙悟空不仅从火里走出来了，还身穿黄金铠甲，瞳孔闪烁异色光辉，又练成了火眼金睛和金刚不坏之身两大法术。就连玉皇大帝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是出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法子将一块巨石压.在五行山下，挽回自己所剩不多的颜面。

阎王微微退后，在距离孙悟空五步之远的地方盘腿而坐：“开到荼蘼花事了。”

孙悟空身形一动不动，好似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

阎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的，自然不可能无功而返，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即便他饱读诗书，这会也没心思舞文弄墨，这阎王怕不是找揍吧。孙悟空斜斜看他一眼，阎王梦的一个激灵，差点咬到舌尖，下意识背早已经准备好的台词：“荼蘼，意味着韶华胜极，它在春末夏初开花，凋谢则意味着花季结束，有完结地意思，可这朵花开了上百年，依旧繁华，大圣，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不是吗？”

孙悟空一愣，眼神复杂地看向手下的荼靡花。

阎王趁热打铁说道：“荼靡花，意味着末路之美，荼靡花开，表示感情的终结。”

一道凌厉的视线犹如冰锥射过来，扎得阎王心口一桶，一口心头血涌上心头，唇角溢出丝丝血迹，他紧咬着牙：“大圣，可还有一句话，叫做.爱到荼蘼！”

心口的强压陡然消失，那一瞬间，阎王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濒临魂飞魄散是什么感觉，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差点翻了个白眼。

孙悟空声音冷冽：“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