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沈均手跟着肩膀打抖,动着动着,镜头就对准了顾嘉生的脸。
“你要拍我?”顾嘉生挑眉道,小卡片实时画面里的他笑容还没消下去,有种桀骜的英气。
沈均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沉敛摇了摇头。
他没这个打算,顾嘉生反而偏要对着干,脾气上来,说:“要拍就拍,干脆合个影纪念一下。”
讲罢不由分说地将沈均肩膀一揽,卡片机接过去,就用后置摄像头往斜上方前伸,“来,看镜头。”
沈均记得自己是笑了一下的。那笑容仓促,但足够真诚。
顾嘉生对自己的水平和颜值十分自信,拍完就还给他,这会才为刚才的自作主张发起慌,一双眼在四周乱瞟,恰巧看见一团圆滚滚的棕色从桥头掠过,忙拽着沈均去看。待沈均低头,机器已经自动休眠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查看那张合照。
他原先没有和互通好感的人留合影的习惯。
没有载体,记忆才容易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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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游览完毕。
出基地后沈均使着导航,预备开到一家小龙坎去,岂晓人算不如天算,城中不过四点就堵得水泄不通,近两个钟后才驶入科华北。
蓉城的火锅店遍地开花,沈均要来这儿,本想离顾嘉生住所近,又是他食惯的口味,心肠兜转,竟然弄巧成拙,也是无奈。
他车在三十六度的高温下露天停了半日,一股真皮靠椅晒化的焦味,称不上倒胃,但绝对不好闻,沈均便摇下前排车窗通风。
回程中顾嘉生没怎么说话,后来就头倚着车门闭目养神。快到店门口,沈均停车,打算叫醒他。
天还极亮,层云炽红,像丹炉烧得正旺盛时被打翻,熊熊火焰向这颗行星倾淌。顾嘉生的脸也泡在绚烂的流浆中,熟透了一般的颜色,连睫毛都跳着光华。沈均上半身盖过来些,一小块遮挡出的阴翳贴在对方二分之一的脸颊。
顾嘉生的模样,小姑娘们看过会说是标准的狼狗脸,鼻梁挺而鼻头圆,单眼皮,下垂眼,由于神态总是带着不屑一顾的凛冽,这种眼型非但不无辜,反倒有酷酷的感觉。可他现在这个样子,却很安和,很柔软,柔软到甚至流露出丝丝缕缕的脆弱,仿佛浑身扎手的刺猬一翻转,终于将雪白的肚子袒在眼皮底下。
沈均毫无来由地张开手掌,五道纤长的指影从顾嘉生的颧骨处细细拉展开来。
顾嘉生睁开眼睛。
“醒了?”沈均心脏剧烈地鼓动须臾,泰然说,“到了,下车。”
顾嘉生拖长调子“嗯”一声,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不约而同地没提刚才那种暧昧的气氛,说:“那边,那家店驴肉火烧挺好吃。”
只当他们一个将将醒来,犯迷糊,一个车开太久,正疲乏。
沈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下回再来。”
顾嘉生边答应边拉开车门。
“前面还有四桌。”
“赶得早不如来得巧,”沈均说,“……不过幸亏你中途想起来用软件先排号。”
顾嘉生拿着手机,“吃一堑长一智。”
“怎么说?”
“今年跨年我跟同学出来吃,也是这家,”顾嘉生踹到一个小石子,“当时口碑还没完全立起来,所以我们没考虑到这一面,结果到场,里三层外三层——我记得是排了七十多桌吧,后头我们换摊,临倒计时那会弹出个窗口消息,‘您的前面还有两桌’——”
“差点从去年等到今年啊。”
“嗯。”
沈均只当闲聊,“跨年为什么不和家里过?”
顾嘉生看着他,舌尖舔了下起皮的上唇。然而沈均是个耳聪目明的,所以尽管他不说话,却像一身上下长满了嘴。火锅店的队早就排到店外,沈均进去,倒了两杯茶。
他瞧了一圈,没找到多余的凳子,出来时看见顾嘉生守在一把空的旁边,已经神色如常。
沈均递茶过去,“坐?”
“你坐。”顾嘉生用有些强硬的口吻说。
沈均没他法,依言坐了,顾嘉生腰背直直地站着打手游,小腿线条利落,像一棵沉默的树,边上叽里呱啦聊天的小姑娘不停投来打量的视线。
“先生你们叠纸鹤吗?”一个服务员走过来说,“一只抵五毛哦,入座之前交给工作人员就行。”
“不了,我们很快……”沈均讲到一半改了主意,笑道,“不,麻烦给我一些彩纸。”
“好的。”
东西拿到之后,沈均把多的放在膝头,捻起一张,几根碍眼的碎发随着他低头撩着眉骨,他手略比划几下,没立马叠,而是苦苦思考的样子。
顾嘉生喝茶润了润嗓子,说:“沈老师,你会叠吗?”
这小崽子,对他用这个称呼时的调调怎么听怎么像故意奚落。
沈均好脾气笑笑,“试试看。”
顾嘉生强退掉刚开一把的游戏,若无其事揣回兜,一脸想看又要装浑不在乎的表情十分生动。他梗着脖子,眼珠子不时往下瞄。
沈均知道他在关注自己的进度——顾嘉生这个站位都有点挡光了,倒气定神闲,就着忽明忽暗的灯盏慢慢回忆步骤。
真的过于久远,上次做这事还是哄哪个亲戚的小孩,沈均拿实践验证方法论,折一忽拆一忽,一刻钟才叠出一只翅膀皱巴巴的。
“三桌。”顾嘉生看看号码。
“不急。”沈均眼睛明亮,嘴角噙笑。
他神采飞扬,信心百倍的,顾嘉生觉得他要是会吹口哨指不准还要露那么一手。
而沈均这副姿态……也确实很不一样。
他闭了闭眼,手紧紧按在左胸口,心脏的搏动宛若咫尺。
沈均熟能生巧,接下来到叫号的这段空暇一口气叠了十几个纸鹤。
顾嘉生甘拜下风。
“您好,请跟我来,”一位服务生在前做引导,“千纸鹤可以给我——”
沈均打个手势,两人在前面说了番话,对方点点头,沈均礼貌道谢。
干嘛神神叨叨的。顾嘉生又开始不爽。
“坐吧,”沈均把菜单给顾嘉生,“你是常客,点菜的任务交给你。”
顾嘉生不扭捏,“有忌口吗?”
“没,”沈均想起那天在“落日下”,顾嘉生面皮泛红,补充说,“我开车,不要酒好不好?”
“哦,”顾嘉生翻到背面,“那就豆奶吧,蓉城人吃火锅都喝这个牌子的豆奶。”
“好,尝尝。”
服务员收走菜单,拿了个木塞的玻璃瓶过来,沈均把小巧的纸盒拢在手心一只只数着:
“一,二,三……”他每数一只就放进去,“十七,十八……不多不少,正好十八个。来,拿着。”
顾嘉生脑子卡壳了,一边失魂,一边机械地接过来,“什么意思?”
“送你,”沈均说,“你也别嫌寒碜——补个生日礼物,还有……就,祝你天天开心,如愿以偿吧。”
顾嘉生指甲刮着木塞的边缘,五颜六色的千纸鹤在餐厅璀灯下流光溢彩。
沈均还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给他看过身份证而对方记在心上,原要推拒又临时起意,十根手指翻飞,抿唇的模样无比认真,一鼓作气地为他准备了这份礼物。
现在的语气却平淡自如,全然不提他的谋划,他的细致。
像解九连环,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乏味,憋闷,然而牵一发动全身,环环相扣,线索串联之后,便也环环得破。
他的胸腔现在充盈着温热的情绪。
“我不是要交换。”顾嘉生想到那袋白果。
“这个不是交换。”沈均说,叹了口气,“你不接受吗?”
顾嘉生双手搭在瓶身玻璃上,“没。”
他把这份姗姗来迟的礼物放进背包,火锅汤底端上来,小推车则放各种食材。
“我爸过身早,我妈同我关系不好,”顾嘉生开着豆奶盖,帮沈均倒饮料,仿佛随口地说着,“逢年过节什么的,一般是我自己过,或者朋友闲了,几个人凑一起过——刚才你问,我也没生气,就是不知道怎么说。我小时候甚至有个愿望就是我想吃火锅的时候都一定能找到人……我妈反正没得指望。小学那会,邻居有个女儿,因为父母上班忙,常在我家吃饭,他们再补点伙食费。有次也是什么节日,我妈说做火锅,那个女生那天不来,她一下班我告诉过她,她给忘了,多准备了一份食材,我妈死活不承认我讲过这事,扇了我一耳光,那顿火锅也就不了了之。”
顾嘉生给他示范如何调酱,垂眼道:“母子不同心,没信任感,根深蒂固,也不需要一顿半顿假惺惺地维持关系——你说祝我如愿以偿,那今天就算祝福实现吧。”
他诚挚地说:“谢谢你带我来吃最想吃的东西。”
一份火锅,吃得痛快。从来食物最告慰心结。顾嘉生看那圆盘沸反盈天,红锅围着玲珑白锅,他们两人四筷,各执一边。红的热辣滚烫,白的熨帖肺腑。沈均眉眼在水汽后隐现。某个瞬间,顾嘉生确定自己那份情感,货真价实,名唤喜欢。为了让沈均神情认真地帮自己挑走淋在毛肚上的花椒,顾嘉生一共嚼碎了三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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