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她于是也食不下咽了,掏出一张银行卡推过去,“这是你一年的生活费,以后就不按月份了,逢年过节另说。多大人,省着点花,别糟践钱。”
顾嘉生瞥都懒得瞥一眼,“我不要,你拿走。”
“给你你就拿着,”施岐说,手上一用力,卡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啪地碰落顾嘉生面前的高脚玻璃杯,“平时我忙,你好自为之。”
他抬起头,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
顾嘉生控制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把杯子重新扶正,杯内空空如也所以幸亏没把饮料洒得到处都是。施岐这种行为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慢,他很清楚,唯有通过这样,唯有从金钱上高他一头,才能把两人藕断丝连地系在一起。施岐是在告诉顾嘉生“你离不开我的”,就像她在饭桌上挥金如土,而他甚至在考虑是否辞退做饭保姆。拿了钱,就必须听话。
顾嘉生说:“陆瑶去拆线了吗?”
施岐并未料到他另起一行般地问了这个,是以妆容精致的脸上浮现错愕的表情,“——当然。”她的脸这样是很难看出实际年龄的,除非忙到通宵达旦,或者开怀而笑时眼角码起褶子。然而,施岐既不会让他看到自己的倦容,亦无法交付他笑颜。
顾嘉生靠着椅背,捏扁空无一物的烟盒,平生头一回对面前的女人产生种很畅快的感觉,“你带她去的?”
“我?我哪有时间,”施岐说,不知为何顾嘉生让她发冷,“让助理陪同的。你以为小瑶跟你一样不省心——你这么看着我干嘛?顾嘉生,你哪怕有一天把我当你妈?!”
日积月累,聚沙成塔,顾嘉生如今对施岐已然尤为抗拒,这些天他拼命让自己消化掉那些负面的,阴暗的心情,就像把海水稀释,让施岐变成一颗脱离深流的结晶盐。尽管自我良好地觉得确实淡了不少,现在听到她总是先发制人的咄咄之词,顾嘉生仍然觉得有荆棘在刺破心脏。
不过有些东西他还是得先说完。
“陆瑶是不需要额外操心。但记住了施岐女士,就算养只猫养只狗也要留出空闲时间去逗弄遛弯,别去肖想半点功夫不下,仅仅塞钱就能一本万利。那天她流了很多血……而你连电话都打不通,”顾嘉生嘴角噙笑,眼底却是阴凉的,“没能力承担责任,那就不要做母亲,直到现在都不懂这个道理,我真为你感到悲哀……施岐你还好意思问我有没有把你当妈。你呢,哪怕有一天把我当做儿子。”
他甚至不是在提问。
施岐脸色发青。是呢,他在这等着的,他们母子的关系何其畸形,自顾谨行的死,不,更早之前,就埋入草蛇灰线中。他固然是个离经叛道的儿子,可她也无法堂堂正正自诩作合格的母亲。那些龃龉难以启齿,因为不想被人看到燃烧后的熊熊焰光,连称为火种都不配。
它们只是开水瓶炸裂在地面,壶胆飞溅的、滚烫的碎片,火树银花,而又无比庸俗。
施岐的身体在抖,“顾嘉生,这些年你要的我没有给过你吗?还是我给少了?连你那,那毛病——我今天但凡想过提它一句我天打五雷轰!我连这都没打算管!你从我肚子里出来!我生下了你!!你就这么回报我?好,就算你恨我,可以,你想过你爸吗?顾谨行在天有灵看见你人不人鬼不鬼了你觉得他能舒坦?!”
顾嘉生不会道歉。也许施岐应该道歉,但让她明白自己错在哪儿可能难于登天。十七年过去,顾嘉生精疲力竭,他没多余的力气告诉施岐她给的从来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成长到足够独当一面,不需要像什么狗血八点档似的,从一个渐行渐远的女人身上找寻矫情的母爱。
其实他知道人们在家庭中也很少道歉。夫妻一般床头吵床尾和,孩子眼泪汪汪地赌气,等家长冲房间大喊“吃饭了”时,一切就可以结束。人们在家中吵架,打架,做爱,说爱,但不用讲“对不起”。当顾嘉生认为施岐需要做到这个,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去徒劳把她当家人了。
“我没想到你还有脸提我爸,”顾嘉生用力闭了下眼睛,重新睁开,他迫切地需要一支烟或者一杯酒,可是没有——他感觉到全身的力量都在这番对话中剥洋葱似的一层一层消磨干净,“施岐,还记得你公司周转资金如何来的吗?”
他满意地看到施岐的面庞变得煞白。
过了许久——它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施岐眼角滚落,她的妆立马有些花了,惨白的脸,化掉的眼线和睫毛膏,颓下去的精神,它们胶着地粘到一块,把这样雷厉风行的女强人衬得在一个瞬间迅速苍老下去。
然而顾嘉生不会再为她止步不前了。对施岐的希冀是他身上的一块腐肉,只有完完全全剜掉他才能更好地继续生活,纵使是彻底地孤身一人。
“你没替我爸打官司,”顾嘉生手指握成拳头,指甲在掌心抠出月牙印,他的声音却平静得不起波澜,“因为你很清楚没有胜算,所以宁愿拿一笔钱,解公司的燃眉之急。我亦知道,胜诉的可能微乎其微——可是施岐,你从来就未想过替他鸣不平,哪怕只是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字……
“我不懂事的时候还会狠毒地想,我爸死了,你该是很高兴的吧?你终于能坦坦荡荡甩掉做妻子、做母亲的包袱,到你广阔的天地施展拳脚了不是吗?”
施岐用无法形容的眼神,面如死灰地望着他。
顾嘉生摇了摇头,说:
“我现在不会妄加揣测,从今天起,你我再无瓜葛。这些年欠你的钱,自感觉到的一天起我就在记着,今后有朝一日,只多不少地还给你。就像你只情愿对我用此尽抚养的责任一样。施岐,我从不怨天尤人,更不屑自怨自艾,我不会烂在泥里——可是,无论我好,我赖……这个门走出去,就和你没任何关系了。你,多保重。”
他站起来,甚至很有心思地把衣服整理了一番。因为既然是作别,他的姿态必须好看点儿。
他目不斜视,腰杆笔直,一步一步坚定地向门的方向走。经过施岐,他轻轻地把那张卡放在她面前的托盘上。
夏日的天气永远是反复无常。
顾嘉生走出地铁站,还没过红瓦寺,顷刻大雨倾盆,兜头罩脸地淋了一身。天像撕破了口子的储水袋,漏得一塌糊涂,路上行人无几,基本都在仓促奔逃,他仍然是以原来的节奏走着,对比之下像个怪人。
顾嘉生很累,以至累到觉得自己今天连说话都超出了配额,他浑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电话响了,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总是会在烦躁,狼狈的时候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
“喂?”
“生哥,”沈均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头竟然也是同样滂沱的雨点,“我没带伞,又在蜀大附近迷路了,能不能屈尊大驾来接我一下?”
顾嘉生张了张嘴,他没能说话,因为他抬头的时候竟然就看到了躲在便利站房檐下的沈均。沈均自然也随即透过雨幕注意到淋成落汤鸡的他,因为对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拔腿向他直直跑来,地上的雨花从脚边高高飞溅,顾嘉生睫毛上挂着水滴,看见沈均展开搭在手臂上的薄外套,披到他脑袋上冲他说着什么。天地间皆是哗啦啦的雨点伴随呼啸的狂风。
沈均只比他矮半个头。
是以顾嘉生眸光激荡,那种令他失魂落魄的滋味像沙滩上的硬石,于潮涨时分沉入涛海。那人冰凉的指尖牵他抓紧浮木。
沈均的眼里有千丈天光。他低垂下颌,吻住了对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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