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1 / 2）

《天灯》

夏天该很好。www.biqugexx.net

前一天夜里多半是下过一场大雨，此刻天空没什么蓝色调，密集的树木制造出斑驳的阴影，视线也忽明忽暗。

十八岁的李赫宰对那座小城的第一印象，就是烈日高温下人声鼎沸的火车站广场。他书包里装着一纸录取通知书，随着人群缓慢移动，最后大汗淋漓地挤上了通往学校的大巴。三十四五度的气温，太阳灼烧着所有未被阴影覆盖的角落，他方才在火车上惴惴不安的情绪，此刻全变成了烦闷。

说来也好笑。他即将要报到的学校在本省有两个校区，一个在海边，一个内陆。向往中自己一个人在海滩散步的浪漫场景，被调剂了的专业彻底搞砸。

他看着车窗外萧条的风景，暗自神伤了好一会儿。夏天该很好，可惜海风怎么也吹不到这里。他没看过海，不知道课本上描写的天蓝碧绿或者幽暗深邃，哪一个更贴切。

按照学号找到自己被分配到的宿舍时，他习惯性地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短袖衬衫几近湿透，粘在身上让人不舒服。他站了一会儿，盯着门上用油漆多描了两遍的数字，小声对自己说了一句，你好哇415，请多指教。

大学寝室室友估计是人生中最特别的一段关系。一定比普通同学更近一点，朝夕相处，合得来的甚至可能会发展成挚友，但也正因为距离太近，如果有什么矛盾，分分钟也可能会吵得亲妈都不认识。

李赫宰对这两种可能性都不抱什么期待。他既不是擅长主动结交朋友的性格，也不爱与别人起争执。所以即便目前寝室只有他一人，他也还是选择了一张更靠里面、不太方便的上铺。闷热的背景里，有头顶风扇的嗡嗡声，走廊里的脚步声，行李箱和地面的摩擦声，接着是推门声，说话声。

“你好！”

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李赫宰正****，费力地铺着自己带来的床单。动作不太雅观，他没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刚好进门。他转过身，刘海似乎长了，被汗水粘在额头上有点扎眼。他眯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第一位室友。

“你好，”刚刚进门的男孩站在宿舍中间，抬头看他，笑得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叫李东海。”

方才嘈杂的声音突然都停了。生活总是残酷的，永远不给你任何准备的机会，李赫宰就在那个安静的瞬间，听见了心跳的声音。那个频率他没听过，他将其归咎于是陌生的心动。

现实世界只短暂地流失了几秒钟而已，可李赫宰却像是站在了时间的另一侧，看见了一整段青春期的回忆像海市蜃楼一样在他眼前出现，又消失。他说不清，他只觉得自己一身狼狈又无法控制地跌入了夏天。

可夏天总被消耗。军训正式开始的时候，虽然空气尚有余热，但已正式入秋。

密密麻麻站成一排排的新生们，在操场上站着军姿，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他们唯一的乐趣，不过是趁教官偶尔扭头的时刻，掩面打个呵欠，活动一下麻木的双腿。李赫宰百无聊赖地站在队伍里，视线却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一只在旁边的花丛里玩耍的橘猫。它一会儿咬一下杂草，一会儿伸出爪子去捉盘旋的飞虫，惬意自在。

他看得入迷，连教官的口令也没有听到。走神儿的代价就是在队伍解散以后，他要独自一人留下，单独罚站半小时。周围的同学三三两两散开，教官们凑在一起闲聊，李赫宰闭上眼睛默默倒数。数到最后一分钟，脸上突然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他睁开眼想循这凉意的来源，果然又瞧见了那两颗小虎牙。

“嘘，给你买的可乐。”

李东海提着一罐冰可乐绕到他背后，刚好可以挡住不被发现。

李赫宰听见声音从后面传来，背脊僵直了一瞬，尴尬地道了句，“谢谢。”

呲啦——

李东海给自己也开了一罐，“你刚刚，是不是在看猫？”

“嗯。”李赫宰说话的同时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哎你别乱动啊，一会儿被看到了还要罚站，我们小声说话就行。你喜欢猫啊？”

心里藏好的念头沿着喉管向上攀升，可话到嘴边，李赫宰还是换了说法，“还行，就觉得它挺可爱的。”

李东海没再说话，他趁别人看不见他，扮了个鬼脸，偷偷伸出手模仿猫爪的样子对着空气抓了一把。

是挺可爱的吧。

我说猫。

从初秋过渡到冬，在平原地带的内陆小城，只消两周时间就能完成。短袖衬衫才换下没几天，就到了不披棉衣容易生病的温度。

“搬走了？”李东海拎着午饭回到宿舍，看见两张已经空空如也的床铺，随口问了一句。

李赫宰坐在桌前翻书，头也不抬地答道，“嗯。上午都收拾好搬走了。”

“耶，以后宿舍里只有你和我了哎！”李东海兴奋地把饭盒打开，却在升腾的热气中看见不喜欢的菜色以后，又迅速撇了撇嘴。

大二那年的冬天，415从原先的四人宿舍变成了一间双人宿舍。起因不过是因为另外两位室友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开始先是拌了几句嘴，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情绪激动起来，嚷嚷着要动手。李东海过去拉架，结果被正在气头上的人反手给摔到了地上。他的手臂重重地磕在栏杆上，发出一声闷响。地上的人还没来得及叫痛，反倒是方才一直在一边沉默的李赫宰突然冲了过来，给了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一人一拳。

“有完没完？！再闹都他妈滚蛋！！”

向来脾气好的人发起火来，把其余三个人都震得够呛。战火平息，那个周末两个当事人就申请了调换宿舍，双双搬离了415。

李东海的手臂当晚就青了一大片。他半夜躺在床上哼哼，被对面扔过来的止痛药膏砸中了脸。他想道个谢，却看到李赫宰扔完了药膏就翻过身干脆不看他。

他一边听着下铺的呼噜声，一边摸着黑给自己涂药。快涂完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今晚的李赫宰。好好先生难得黑脸虽然有点吓人，可是他好帅啊。

受伤的人瞬间被自己的花痴逗笑，他拧紧了药膏的盖子，闻着薄荷味渐渐入眠。

一切恢复如常，忙碌的课业生活很快冲淡了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双人宿舍直到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都没再住进别的同学。李东海倒是乐得过二人世界，如果不提那个总来找李赫宰的学长的话。

“赫宰不在？”

又来了。

李东海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烦他烦得不行，明明这个学长说话的语气很好，长相也端正，待人接物都很礼貌，但他就是看人家不爽。

他没好气地答道，“他上午满课。”

“哦——”，金钟云站在门口低头按了几下手机，又抬头友好地朝李东海笑了笑，“他让我在宿舍等他一会儿，不打扰你吧？”

李东海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坐在一边自顾自地爬楼看了一会儿年级群的消息。大家叽叽喳喳讨论这今晚在学校礼堂的晚会，他这才恍然大悟，退出聊天界面看了眼日期。

12月24日，原来这么快就是平安夜了啊。听人说，平安夜是适合告白的日子。最近几年，全世界都把平安夜当成情人节来过，行走在潮流第一线的当代大学生们当然也不例外。李东海想了想，觉得约他去看晚会是个不错的机会。可惜现在想拿到门票已经有点来不及了，尤其是今年的晚会上有一支小有名气的校园乐队来表演，班里慕名的女同学们已经把分配下来的票都瓜分完了。

他自己琢磨了半天，这才突然想起，房间里还有一位一直被他晾在一边的金钟云。www.biqugexx.net他不情不愿地拿一次性杯子倒了点水，推过去给人家喝。

“谢谢，你叫李东海是吧？之前来了好几次，赫宰也不介绍你。”

叫那么亲切干嘛。李东海背过身翻了个白眼，又假笑着转了回来，“是啊，呵呵。”

李赫宰回宿舍的时候，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尴尬氛围。他倒顾不上仔细观察，只是上前先和学长搭了话。

“学长久等了，今天老师拖堂了。”

金钟云倒是一副轻松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等待而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摆了摆手，“没事，我只是来给你送书，也不急。”说完就把带来的书递了过去。

李赫宰低头翻了几页，发现确实是自己之前想借却没有在图书馆里找到的那本。

金钟云举起手机晃了晃，“晚上学校有晚会，要不要一起去看？我大三了以后挺忙的，好久没去放松放松了。”

李东海听到这里坐不住了，哗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金属质地的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正在被邀约的人下意识和李东海目光接触了一下，接着躲闪地答道，“谢谢学长。我就不去了，晚上还想复习一下，快期末考试了。”

金钟云离开以后好长时间，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李东海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要脸一回，“你真的不想看啊？”

“你想去？”

“嗯。”李东海说完就一直盯着观察他的表情，却什么都没读到。他突然有点失落，还以为自己在李赫宰心里多多少少能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待遇，没想到是他自作多情了。

下午的课李东海上得心不在焉，他频频望向教室的窗外若有所思。他们所在的教学楼正对着学校礼堂，他看着外面的学生们来来回回用小三轮车往里面运送演出的音响设备，心思飞得老远。他没特意提醒李赫宰今天是平安夜，所以埋头学习的三好学生记不起来倒也不稀奇。

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毕竟在舞台灯亮起的时候，观众席上是漆黑一片的。如果在那个时候偷偷牵了邻座的手，一定会是很浪漫的场景。都说平安夜真爱至上，就算他还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真爱，但至少这一天他不想骗自己。

不过李东海转念又想了想，李赫宰从来没有间接透露过有和自己一致的取向。他虽然这一年多以来都没有谈恋爱，但也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他刚好很反感和同性亲密接触，那有些话，有些事，还是不说不做的比较好。

老师宣布下课以后，李东海磨磨蹭蹭在座位上收拾东西，想着反正也要回宿舍躺一晚上，他就怎么都打不起精神。把最后一本包里，他刚想背起来，就被在旁边等得不耐烦的人抓住了手腕。

“动作这么慢干嘛？等下我们去对面的一餐吃饭啊，离礼堂近，不然七点钟开场赶不上......”李赫宰话没说完，看见对面的人一脸疑惑。

“怎么了？你不是说想去看？”

李东海低头看了看正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希望他能再往下移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他就有回握过去的勇气了。

见人还愣着，李赫宰突然迟疑地松了手。教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彼此的胸膛里传出节奏一致的跳动，但遗憾的是，自己的心跳只有自己能听得清楚。

“你...真的不去吗？”

李东海在脑海中反复确定了几遍李赫宰这个语气确实是某种邀约的意思，这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去，但是你有票吗？”

一个小时以后他才明白，李赫宰刚刚说的“我有办法”指的是什么办法。他们绕过了检票的地方，到了礼堂侧面的一个小门，那里可以直接通往后台，是一般只有演职人员才会走的一条秘密通道。

“同学，你们是干嘛的？”

“艺术团的，待会儿有节目。”

带着工作牌的学姐皱了皱眉，“你们这么晚才来，还化不化妆了？哎你们...跑得还挺快。”

牵手了。李东海满脑子就这么一个念头。在李赫宰拉起他的手往后台跑的时候，他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虽然那个牵手只维系了一分钟，可李赫宰掌心的温热触感，之后许多年他都念念不能忘。

还没来得及多品味什么，莽莽撞撞冲进了某个小化妆间的两个人，就打断了里面正在进行的亲吻。李东海先是看见散落在地上的乐器设备，又在看清了两个当事人的性别之后，猛地瞪大了眼睛。

演出开始以后，他们混在学生会工作人员里面，寻到了两个角落的位置。小化妆间里的那两个人，很快就出现在了舞台上。他们在聚光灯下，当着观众们的面，毫不掩饰地眉来眼去，但只有方才撞破了那尴尬一幕的他和李赫宰才知道，这眼神里传递的是什么。

预想中的牵手已经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已经进行过了，此时李东海坐在观众席里，在灯光彻底暗下的一刻，甚至偷偷期待了更过分的接触。

细微的手机震动声打断了他的神游。李赫宰察觉到声源是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急忙掏出来按了挂断。接着看清了屏幕上的消息以后，把手藏在座椅下面敲了几个字。

李东海转过头去问道，“谁找你啊？”

“啊，金钟云。他问我晚自习结束去不去吃宵夜，就北门那家。”李赫宰把手机挪过来让他看自己没有说谎。

李东海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点酸。他觉得李赫宰给他的错觉太多了，以至于让他有点飘飘然。诗人说沉默的旅程，是乐在快乐得真假不分。他装作不在意，却露出一点自以为是吃醋的样子，语气暧昧地答了句，“哦。”

平安夜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以后”这个词像是句咒语。许诺了什么事情要“以后”再做，那就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做。

暗恋成真的概率，怎么都不会是刚好的100和0，它应该无限趋近于100，或无限趋近于0，并且在这二者之间摇摆不定。而一旦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很难不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有上一些挥之不去的执念。

李赫宰看着窗外大片的粉色樱花发呆，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心底的数字往着满百的方向偏了偏。

415的双人格局直到大三那年的春天，才被打破。但怎么说的，李赫宰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室友崔始源。因为他来的第一天，就非常轻易地收获了李东海的好感。

平淡的宿舍生活因为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儿的到来，添了不少趣味。李赫宰看着李东海和他越走越近，心里挺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对好朋友也产生了独占欲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几次刻意晚归并未成功引起李东海的注意，反倒是有一天踩着熄灯时间回到宿舍的时候，李赫宰看见好几个眼熟的同学一齐挤在他们的房间里，玩着无聊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地上随意堆着几个喝到一半的玻璃酒瓶。

他眉头拧紧，看向满脸通红还笑得快要倒在崔始源怀里的李东海，黑着脸一言不发。

“赫宰回来啦！一起玩一起玩！！”有个同学热情招呼李赫宰加入他们的游戏，却被李东海拍了拍肩膀。他喝多了以后笑起来真的很傻，“他不玩的，是不是？”

崔始源把摇摇晃晃的李东海扶正，为难地看向李赫宰，“你要睡觉吗？你睡觉的话我们就散了。”

李赫宰是认真觉得那个傻笑真的有点刺眼。他烦躁地转过身背对他们，坐在自己的桌子前，“随便，你们玩吧。”

面前的书已经唰唰地翻了好几页，当事人才发现自己其实拿倒了。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背后那群人的游戏内容上。准确点说，是所有和李东海有关的内容上。那几个同学玩得很开，问起真心话来丧心病狂。连在场几位的初吻初夜的细节都被问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