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2 / 2）

李东海似乎是运气不佳，一晚上连输了好多次。随口提出的无理大冒险，甚至让他都迷迷糊糊亲到了李赫宰的脸上。那个吻在李赫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落了下来，接着立刻就分开了。此起彼伏的起哄声音在房间里炸开，李赫宰惊魂未定地看向方才来冒险的人，却收获了一个完全无所谓的神情。

让他心跳过速的亲密举动，李东海做起来却驾轻就熟。李赫宰板起面来不说话，却不知道这副样子，被有心人解读成了嫌弃的意思。

“干嘛，亲脸而已，这么小气吗？我刚刚还亲了崔始源，人家都没生气。”

崔始源站了起来，挪到委屈的李东海身边揽住他的肩膀，亲昵得像是他们之间的固定习惯一样。

李赫宰把这一段看在眼里，明明拧着自己心里最别扭的地方，却执意要装出大度，咬着牙开口，“你们玩你们的，不要带上我，很无聊。”

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们。也许当时他能看见背后受伤的眼神，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但“背后”一词就妙在这里。没人能预知，所以过后提起来通通都是遗憾。李赫宰盯着自己台灯下挣扎着撞在灯泡上的小飞虫，撞了几下后就晃晃悠悠掉在了桌子上，再没扇动过翅膀。

一出闹剧之后李东海就没再选择过大冒险。他先前被问到的那几个真心话没什么意思，都是男同学之间的无聊话题。一阵酒瓶在地上旋转的声音过后，李东海再次无奈地说出他选“真心话”三个字。

“该谁问了？”

“始源吧。”

李赫宰还是不可避免地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着后面的声音。

“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在这间宿舍里？”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因为这个出格的问题而屏住呼吸。李赫宰直起身子，要缓缓靠在椅背上，才能不暴露他突如其来的颤抖。他不敢回头，但却比任何人都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或者说，害怕这个问题的答案。

崔始源大概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只微笑地看着对面涨红着脸低头思索的人。

一声细弱的回答，一颗小石子，彻底搅乱了李赫宰一直努力维持表面平静的内心湖泊。

“...嗯。”

时间一定是停摆了几拍，不然李赫宰不会在一片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中间又听到了后面解释的话。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啊，这个宿舍都是男生啊，我又不喜欢男生......喝酒喝酒！”

嬉嬉闹闹的声音冲淡了刚才一语带过的玩笑。李赫宰下意识咬着嘴唇上的死皮，直到尝到一丝腥味，才发觉嘴唇被咬破了。

“行了行了，散了吧，不早了，”崔始源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个荒唐的游戏，“赫宰，你来扶一下东海，我把他们几个送上去。”

门外脚步声走远以后，李东海没等李赫宰过去扶他，而是自己慢慢坐直了身体，眼神也清明起来，全然没有刚才醉酒的神色。

屋里难得又只剩他们两个人。李东海慢慢转向另一个人的方向，嗓音沉沉地开口道，“我撒谎了。”

“嗯。你刚刚自己不也解释了吗？”李赫宰说完准备爬上去睡觉，刚踩了一步梯子，就被李东海抓住了脚腕。他的脚腕有点敏感，被指尖的热度触碰，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他低下头去看无理取闹的人，露出无奈的表情，“李东海，你喝多了。”

李东海避开和他的眼神接触，而是把目光停留在被咬破的嘴唇上，“其实我有喜欢的人。”

有喜欢的人。不喜欢男生。

李赫宰只稍稍联想一下，就把自己从候选名单上划掉了。终于亲手把自己那颗漂浮的心戳破，让它重重地摔回地面。那个无限趋近于0的数字，终于变成0。他仍旧维持着那个向上攀爬的姿势没有动，也维持着自己可怜兮兮的自尊心，“知道了，放手。”

“我喜欢的人啊，他什么都好。他啊，自信，勇敢，热情，体贴，”李东海松开手，清了清嗓子，“最重要的是，他肯告诉我，他很喜欢我。”

李赫宰勉为其难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哦，那祝福你。”

他没有再爬上去，而是下来转身进了浴室。初春虽然气温回暖，可是洗冷水澡依然是错误的决定。李赫宰站在淋浴下面，冷水从头浇到脚，水流冲走了他性格中自卑，懦弱，和冷淡的这些负面特质。他在那一方窄小的空间里，狠狠地踩碎了自己不堪入目的心动。

有些话永远都不该说。什么时候都不该说。春雨在熟睡后才翩跹而至，水珠敲打在玻璃窗上。连雨水都在爱人，人却不敢爱人。

不了了之的当然不止是爱慕的心绪。快毕业的时候，415三人的毕业旅行一再缩水，最后变成了河边游乐场一日游。这个行程开始还被李东海嘲笑是女孩子才会觉得有趣，可事实证明玩儿得最欢的也是他。

大学的第四个夏天大概是人生中少有的体验。它足够炎热，又足够漫长。它会收集这个城市所有的风景，然后存储在记忆深处，加上只有你才知道的密码。

游乐园永远是最值得人们浪费生命的地方。正值毕业季，游乐园里随处可见附近这所大学的学生们。结束了毕业论文答辩的他们也难得凑在一起，花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把里面的娱乐设施玩了个遍。天慢慢黑下来的时候，崔始源先一步回了宿舍打包最后的行李，今天半夜的火车他就要离校了。

依依不舍的拥抱以后，下一次再见面便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要分离的时候大家总说“以后一定会再见啊”，可彼此都知道，未来无论如何是要一个人去面对的。再知心的好友，在陪伴了自己的一段旅程后也会体面地下车离开。

李东海扯了扯被晚风吹起的衣角，微笑着问李赫宰，“要不要去放天灯？”

似乎大部分游客都在期待着这个时刻。人们拥挤着向河边行进，他们两个人走得不远不近，险些被冲散。李东海抬头向前张望着，生怕自己错过那颗圆圆的脑袋，他看了四年的背影。

李赫宰却突然像有了心电感应一样回过身来，伸出手臂，准确地在人群中抓住了李东海的手。他说，“人多，跟紧点啊。”

明明知道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明明知道只是为了安全。可微微出汗的手指交缠在一起的时候，李东海心里微妙的感觉还是如期而至。这样让他有错觉的瞬间实在太多了，多到他已经分不清心跳加快是因为牵手，还是因为潮湿闷热的空气。

“嗯。”李东海的手回握过去的时候稍微用了点力气，对面一定是感觉到了，才更紧地牵住了他。

天灯的原理很简单，制作也简陋。几张薄纸，一段铁丝和少许浆糊就能做好。点燃沾油的金纸，火焰燃烧后产生热气，灯体膨胀，松开手它就能冉冉飞起，向着天空的方向。

但人们却把心愿写在纸上，迷信它能替人梦想成真。

他们在排了二十分钟的队以后，才终于买到了一盏。李赫宰忙着准备点火的时候，李东海却掏出一支提前准备好的黑色马克笔，“写个愿望再放啊。”

“又不一定成真。”李赫宰把喝空的冰可乐塑料杯准确地扔进了旁边的临时垃圾桶里，手上的水渍被随意地抹在了裤子上。

李东海单手扶着灯，用牙咬开笔帽，含糊地说，“万一呢，写吧。”

两个少年的倒影在溪水浮沉，他们一笔一划地在那张微不足道的纸上书写心愿，把真心话说给自己。

准备放飞前的最后步骤，李东海探过头去想偷看李赫宰写的话，却被抬手挡住了视线。他觉得有点好笑，“干嘛，刚才不是还说不相信？”

周围很吵。他们点好了火，慢慢地抬起手臂，让燃烧产生的热气逐渐累积起来。放手前的最后一秒，李东海把手叠在了李赫宰的手上。于是灯飞上天之后，他们又可以名正言顺地牵手。

夏夜的旧梦缓慢升空离开地面，李赫宰望着远处发呆，李东海偏过头去看他，若有若无地晃了晃胳膊，“我们这样好像情侣。”

“李东海，”几乎沉默寡言了整晚的主人公终于舍得开口，“你写了什么？”

李东海看着他的额头，眉眼，唇角，慢慢将一眼倾心的脸庞和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我写了希望你能现在抱我一下。”

后来的心情该怎么形容呢。李东海如愿以偿地贴在他颈边，感受到了他起伏的心跳。男孩子间的拥抱，没什么特别柔情的部分。只是一种日常的气氛，让彼此都恍惚以为这个陌生的拥抱该出现在认识的那年夏天。

不用绞尽脑汁地费心去想，喜欢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大学四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很快就要变成大人，进入各自为战的世界。以后不会再有陪你彻夜谈天的人，不会再有帮你拖住楼管老师不要锁门的人，不会再有替你在课堂上捏着嗓子答到的人。

不会再有只能借着游戏才有勇气亲你的人。以后都不会有了。

他们之间画面尚且清晰的最后一幕，永远定格在那个温存的拥抱。

第二天一早李东海走的时候，故意把动作放得很轻，希望没有吵醒李赫宰。但他也知道，李赫宰不可能安稳地沉睡整夜。他一定醒着，就像第一次在宿舍见面一样，听着声音来判断周围正在发生的事。

和四年前一样，闷热的背景里，依旧是头顶风扇的嗡嗡声，走廊里的脚步声，行李箱和地面的摩擦声，接着是说话声，关门声。

“我走啦。”

李赫宰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一块，盯到视线模糊。他是415的第一位成员，也变成了最后一位。傍晚的火车让他还有最后一点点时间。他像平时一样，起床，洗漱，出门吃早饭。附近的食堂有一家他最喜欢吃的面，他想在临走之前再尝一次。

食堂师傅把面条从滚烫的热汤中捞出，在氤氲的雾气里看清了这位常客的脸，“同学，今年是不是要毕业了？”

“是，晚上的火车就走了。”

师傅爽朗地笑着，把瓷碗盛得满满当当，“这碗请你了，祝你毕业快乐。”

临近出发去火车站的时间，李赫宰坐在桌前长舒一口气，写完了日记本上的最后一句，把本子合上，端正地摆在了桌子的正中间位置。

关灯，锁门，离开宿舍，把最后一把属于415的钥匙，郑重地交给传达室。四年的心情，或好或坏，或喜或悲，都不重要了。它们被安静地锁在那间小屋里，连同那本日记一起，永远不会再有人提起。

李赫宰拉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愣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色渐晚，楼管正准备打算锁门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气喘吁吁的人一把抓住了门锁，“老师，对不起，我有东西没带走。”

说完便打开门，一刻不停地腾腾向楼上跑去。楼管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扯着嗓子问了一句，“同学，你哪个宿舍的啊？”

“415——”

老师，我叫李东海，学号20151015，宿舍号西区六号楼415。

我的钥匙还没交，而且我有非常重要的东西，放在宿舍里忘了带走。

李赫宰已经上了火车，他掏出手机打算换掉学校的电话卡，却看到屏幕上弹出了一张照片。破旧卷边的外皮，曾被眼泪沾湿过的纸张，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谢谢你也喜欢我。”

李赫宰盯着这句写在自己的日记本照片下面的话愣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望向窗外，傍晚的晚霞消失了。他没有回复，而是按了关机，把电话卡抽了出来换上了新的。

美梦别成真，他竟然这样期待着。因为那场长到永远都忘不掉的回忆，比相恋逼真。

2015年9月10号：

今天到宿舍了。条件不是很好，热水还要限量供应。见到了室友，有一个叫李东海的，明明讲话有口音还硬要学着说普通话，他好可爱。

2015年9月16号：

今天军训被罚站了，因为我在看猫，没有听见教官说话。李东海问我是不是喜欢猫，其实不是，我只是觉得那只猫有点像他，所以才一直在看。哦，这么说的话，我应该也喜欢猫吧。和他有关的事情我都很喜欢。

2016年11月2号：

宿舍昨天打了一架。我本来不想参与，可是他们把李东海推倒了，我当时有点冲动就动了手。不知道我有没有被看出来。晚上我怕他自己疼不敢说，就扔了管药膏过去，也不敢看他。

2016年12月24号：

今天是平安夜。我知道学校有演出，我想和他去看，可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下课的时候我叫他，他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他不想去了。我们从侧门跑进去的时候还牵手了。他的手好小，又很软，我不想放开。要是能永远都这样就好了。

2018年3月22号：

他还亲了崔始源！凭什么！

好吧，其实昨天失眠了一整晚。我知道因为一个开玩笑的吻而辗转反侧很没出息，但是我也没办法。李东海说他有喜欢的人了，而且他不喜欢男生。突然有点庆幸之前一直忍住了表白的冲动，不然大概连普通朋友都没办法做了。好难过，人为什么要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2019年5月10号：

今天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了。昨天我们一起去放了天灯，他问我写的是什么，我没告诉他。但我偷看到了他的愿望。他写了：祝李赫宰毕业快乐。后来我们抱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抱起来是什么感觉。热热的，鲜活的。有那么一瞬间，表白的话都到了嘴边，可我还是咽回去了。以后还要在不同的城市里生活，现在说“其实我喜欢了你四年”这种话，未免也太晚了。

但还是有些话想对他说的，我只能写在这里了。

李东海，你曾经问过我想不想回到过去，我当时说不想，是真心的。年少太短了，我没信心保证回去还会遇见你。我不能不遇见你。

我甚至幻想过，会不会有一天你偶然看到了我的日记，这样也许你就会知道我的心意，我们是不是就有可能会在一起。但是又觉得这样不太好。想着以后再说，没想到，到了最后一天，我还是没说出来。

算啦，都结束了。以后我的日记里大概不会再有“你”，也不会再说“爱你”这种肉麻的话。我不爱你，不能爱你，我只能爱那个与你相遇的夏天。

下一段旅程里你一定要更幸福丰盛。

海海，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毕业快乐，你要快乐。

火车轰鸣着驶向远方，青春潦草收场，夏天终于在少年人眼前轰然坍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