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雨机率》（1 / 2）

干燥的空气总是轻易消灭人们对邂逅的浪漫幻想，城市正急需被一场温柔的雨拯救。

李赫宰踏着关门铃声挤上早高峰地铁时，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童年写在日记本上的梦想实现了。他说他想当一条鱼，于是现在双脚悬空地做了一条车厢罐头里缺氧的“沙丁鱼”。

重复的格子间工作，薪水刚够他一个人糊口，租住一间不大不小的出租屋，公司楼下便利店的常客，闭着眼睛都能选到口味最好、日期最新鲜的饭团。躺在手机通讯录列表的，要么是上一次联系还是过年时的旧同学，要么是十条消息里八条都在互相询问“中午吃什么”的，关系不咸不淡的同事。称得上是好友的人，也随着年岁增长逐渐退出彼此的生活圈，偶尔见面也聊不出什么话。

不主动去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同样反过来也不会被复杂的感情牵绊。孤独，但是省事。

乘坐升降电梯慢慢从地下攀升到地面，阳光重新出现在眼前，空气中的热扑面而来，让人偶尔会懊恼为什么不多珍惜一点刚才地铁里的凉意。早点铺排起了长队，廉价食物香味传遍整条街，李赫宰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咬咬牙放弃了今天的早饭。考勤更重要，赚钱几乎是仅剩的人生意义。

安逸又谨慎地重复日升月落。没什么意思，或者说活着本身就没什么意思。

比起医院，写字楼的电梯大概才是见过世界上最多绝望的地方。很难想象有时候会因为它多停几层，开几次门，就令人错过考勤时间的最后几秒钟，接着失去全勤奖，或是直接被扣掉半天的工资。在逼仄的空间里，任凭你如何焦急地跺脚，都改变不了迟到的事实。

李赫宰算准了时间，即便是每一层都停，到达19层的时候也依然来得及打卡，这才放下心来。站在他前面的男孩，在电梯停在15层的时候，举着雨伞快速地挤出人群，“不好意思，对不起，让一让，对不起......”

要下雨吗？明明昨晚还看到气象预报说今天的降雨概率是零。李赫宰有点疑惑。

下午拉开抽屉才发现存的咖啡喝完了。李赫宰终于舍得从电脑前抬头，站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大脑在工作日时常会突然停止运转，他端着水杯在茶水间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得下楼买一趟咖啡。

便利店第三排货架上，左边数第二个牌子的咖啡最合他的口味。可那个位置今天什么都没有。现代人多半都有点这种毛病，觉得习惯了就懒得再去尝试新的，久而久之便认定自己最开始选的就是最好的。李赫宰犹豫了很久是要换一个品牌，还是等等明天再来碰运气，转过头看见最后一盒咖啡正摆在窗边食品加热区的微波炉上。旁边的主人背对着他，一边在等自己的饭团加热，一边在打电话。

一盒咖啡里有三十袋，足够一个人喝上一个月。李赫宰小心翼翼地接近，心里盘算着或许可以请他分自己一半。

“对不起，对不起...分手都是我的错......”过于私密的对话内容和压抑着抖动起来的肩膀，吓得李赫宰停了脚步。他甚至隐约听见了非常低声的抽泣。

李赫宰无心探知别人的隐私，可没来得及先离开，就和正好挂断电话转身过来的人对上了眼神，是早上带着伞，离开电梯时也在不停道歉的男孩。

微波炉叮的一声。男孩着急地打开门伸手进去抓饭团，被烫得缩了一下手。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要用微波炉？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一直道歉呢。分手也好，请别人让路也好，占用了微波炉也好，明明都不是一个人的错，为什么要道歉呢。

李赫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指着男孩手里的整盒咖啡，“那个能分我一半吗？我转钱给你。”

男孩别过头擦了擦眼泪，礼貌地回答，“可以。”

一起重回电梯以后，男孩突然后知后觉疑惑地问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也在这栋楼上班？”

“早上在电梯里看见你了，”李赫宰看见上升的数字才爬了一半，“带着一把蓝色的伞。说起来今天会下雨吗？气象预报说是晴天。”

男孩露出了他今天第一个笑容，“嗯。我很准的，我说会下雨就肯定会下雨。”

“这样啊。”

对话没有继续下去。快到15层的时候，李赫宰才想起来要转钱的事。单独向陌生漂亮的男孩子要联系方式这种暧昧的行为，他只做过一次，后来那人成了伴侣，结束不过也就是去年冬天的事。他掏出手机推过去的时候，再一次对上了男孩的眼睛。

分明和自己的理想型完全不同。他安下心来。毕竟他并没有准备好再开展一段新的恋情，倒不是因为上一短有多刻骨铭心，只是在分手时纠缠不清的过程里感到分外疲惫。

“留个联系方式吧，电梯里网络信号不好，到公司给你转。”

男孩痛快地按下了一串数字，接着客气地把手机传了回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补了一句，“我叫李东海。”

“嗯，好。”

电梯到了李东海该下的楼层，他踏出去半步，听见背后响起的话音，“别总是道歉了。”

李赫宰在电梯门关闭前看见外面的背影因为自己这句话而怔住，这才埋怨起自己的多事。

回到工位上他转了咖啡的钱过去，确认对面接收以后，点开了他的头像打算把人删除。手机震动了一下，他退回聊天界面，看着对面发过来的“谢谢”，愣了一会儿，没有再动删除的念头。

咖啡也解决不了的困倦，终于在下班打卡的时候一扫而空。李赫宰像平常一样打算搭地铁回家，却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了写字楼里。他和大多数没有带伞的人一样，站在门口，望着下得几乎连成线的雨出神。

“嘿。”蓝色雨伞的主人笑眼盈盈地拍了他的肩膀。

李赫宰回过头，“嗨。”

“去地铁站吗？送你一段。”李东海已经先一步撑开了伞站到了外面，朝他挥了挥手。

不用了。太麻烦了。我等雨停再走就可以了。同事也可以顺路载我的。

明明有一万种合理的拒绝方式。李赫宰点点头，迅速钻进他的伞下，“谢谢。”

到地铁站的时候雨就停了。这个季节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在站台分别，各自进了相反方向的车厢。

李赫宰睡前洗完澡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突然又想起来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阵雨。他点开和李东海的对话框，打了句话过去。

-【你挺准的嘛，今天果然下雨了。】

对面很快就回了过来：【就跟你说了，我有特异功能，能预测降雨~以后要下雨的话我提前告诉你吧~】

李赫宰对着那两条表示语气轻松的波浪线勾了勾嘴角，坐起身来继续打字。

-【你没事了？】

-【哭过就没事啦。】

-【那就好，早点休息吧。】

-【嗯嗯，晚安啊。】

李赫宰放下手机，拿吹风机胡乱吹了吹头发，把吃了一半的外卖扔进垃圾桶，拉上窗帘之前最后看了看夜空。

明天还会下雨吗。他对着房间的空气自言自语地问道。

该像之前所有的萍水相逢一样静静躺在列表里的人，却在第二天清晨再次发来了消息。

-【本区最准气象台向您发布对流天气预警：今日降雨概率为90%，请李先生及时做好防范工作。】

李赫宰刷牙的间隙花了几秒钟读完了这条消息，又花了几秒钟消化了一下，吐掉漱口水，抬头看见镜子里的人在笑。他不肯承认自己被一个刚刚失恋的人如此轻易地可爱到了，所以出门的时候顶着大太阳两手空空，决定赌上一把。

再次相遇比想象中来得更快。李东海依旧拎着那把蓝色雨伞，靠在电梯的最角落朝后来挤进来的李赫宰眨了眨眼睛。说真的，如果是精神正常的状态下去思考的话，李赫宰对这种略显“轻浮”的行为是有些不屑一顾的。但大概是昨天的阵雨冲刷掉了什么本该在线的理智，他拨开人群站到李东海面前，看着他的笑脸，情不自禁抬起了双臂，帮他圈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方便他等一下从中间顺利出去。

至少今天下电梯的时候不要再低头抱歉了，他这样为自己的唐突开脱。

跟着进公司后打卡成功的提示音同步响起的，是李赫宰的手机铃声，他滑了屏幕一下，又是那个人发来的。

-【你怎么还是不带伞啊？】

-【忘了。】

-【那下班一起走吧，反正一个人撑伞也很无聊。】

原来是无聊。现代人失去旧爱的最佳疗愈方式不过就是寻觅新欢，可李赫宰却因为这么一句话有点恼火。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合格的理想情人，可至少也别成为谁的替代品比较好吧。他想起自己昨晚愚蠢的关心，清晨的笑和电梯里的双臂，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愧。到底是天真不谙世事还是刻意制造的暧昧，李赫宰对真实答案失去好奇心。

如果能重来，昨天没下雨就好了。

手头的项目进入最后阶段，忙了几个月终于要有放松的机会，李赫宰所在的项目组全体成员都很兴奋。会议到了尾声，大家已经七嘴八舌讨论起要不要集体用掉今年的年假时间，去某个度假城市好好休息几天。

李赫宰听得不太专心，他虽然喜欢旅行，但对做攻略查路线这些琐碎事毫无热情。这几年也难得遇上不怕麻烦的朋友，所以旅行计划一拖再拖就搁浅了很久。

上一次一切就绪的出行被临时到来的分手打断，也让他耿耿于怀了好一阵。

到了下班时间才突然有了急事，李赫宰点了份外卖准备晚餐将就一下。手机响的时候他以为是外卖员到了，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听筒里传来尚且不算熟悉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你...下班了吗？”

背景音不太安静，听得见细细密密的雨声。李赫宰站起来，拿远了手机，站在高层落地窗前向下看，发现果然有一顶蓝色的伞立在门口。

“没有，我今晚有事。”

“那我等你啊，今天的雨会下很久的。”

李赫宰犹豫了一会儿，郑重地拒绝了李东海的提议，“不用了。”

看见那抹蓝色在视线范围内渐远，李赫宰恶趣味地觉得自己扳回一城。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是在和谁比赛。

新闻上说本市即将迎来持续降雨的两周，希望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李赫宰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记得带伞出门，可是巧的是偏偏每天上下班的时间就会停雨。像是在戏弄他的较真，唯一没带伞的那天傍晚，又倒霉地遇上了雨。

倒霉地遇上了雨和蓝色雨伞。

那天没能同行之后他们再无联络，也没再在楼下便利店或是地铁站碰见，让李赫宰恍惚觉得那个号称自己是气象台的男孩是不是压根儿没存在过。而现实是他迅速在被淋湿和等雨停之间，做出了选择。

“嗨。”钻进李东海伞下的时候他依旧用的是这句尴尬的问候。

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

快到地铁站的时候雨小了很多，一辆呼啸驶过的车溅起了路边的水花，李赫宰眼疾手快地拉了旁边的人一把，才让他们的衣服都幸免于脏兮兮的雨水。他看着李东海低头闷闷不乐的样子，忍不住数落了一句，“看路啊，想什么呢。”

“对不起，我在想前几天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没问到底李赫宰理解的是哪个意思就擅自道了歉，李赫宰只好哭笑不得地回答，“我生什么气。”

列车进站以后默契地分道扬镳，李赫宰反复咀嚼了两遍李东海再次发来的消息，前两天的烦闷似乎释怀了，多余的顾虑也被这一场莫名其妙的雨淋湿，然后被丢弃在车厢外面。

-【我以后能继续给你预报降雨概率吗？】

-【嗯。】

收起手机之后，李赫宰突然期待起从公司门口到地铁站这段路，能再长那么一点点。

男孩子之间熟悉起来要不了多难。聊聊最近上市的游戏，吐槽几次楼下便利店的拌面有多难吃，约几次午饭，同行几回，就算是熟人了。李赫宰并不擅长和陌生人开展一段联系紧密的关系，可是机缘巧合下碰见的漂亮男孩总是一步一步侵犯他的私人领土。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李东海的眼神总是湿漉漉的，像是有一场阵雨下在眼睛里一样。李赫宰开始觉得碍眼，可了无生趣的日常却因为这场阵雨而有了一些微小的变化。偶尔会在偷偷从办公室溜出来摸鱼的时刻，静静地听着李东海在充满回声的楼梯间倾诉自己的心情。

楼梯间里的灯是声控的，有声音才会亮。所以一旦他们的对话安静下来，光线就会消失。李赫宰站在他旁边，每次都很想趁着黑暗的瞬间摸一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雨季快结束的时候，他们的见面成了习惯，预报气象也成了习惯。生活依旧漫无边际，世界一旦变得寂寞，就会突然想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