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东击西3(1 / 2)
呼啦作响的热水器咯嘣一声,断气停运,何无由浑身软绵无力,傍着向季荣,捡起地上潮湿的衣服,给彼此匆匆擦拭水淋淋的身体。向季荣环抱何无由,朝着卧室方向,脚趾粘着脚跟,悠悠推进,身量稍高何无由一两寸,不得已歪着头斜视,爱不忍释,又有彷如游丝的恨意。
难以名状的情愫,灵魂被牵引着抛向又冷不防地拖回,向季荣端详何无由,他脸颊稍些凹陷,近些年总有气没力,静止不动时像几经波折的布偶。
向季荣不知不觉红了眼,心酸麻一阵。
何无由凝眸遵从,拽着向季荣肌肉蓬勃的小臂冥想。
恍如漫步在云舒霞卷的渭河干流的荒野滩上,秋水奔腾,落日隐去,水天一线,喧嚣荡然,陆长年拨开莽莽杂草寻觅当下时节成熟的龙葵果实,何无由心安理得地坐在隆起的土包上,远眺化为一点的身影,陆长年倏尔挺立,遏制住了何无由刹那滋生的紧张与害怕。
陆长年顺着水向,仿若蜻蜓点水奔来,一手兜着紫/黑/色的野果,一手高举随风摇曳的香蒲,笑意温恭有蕴藉,何无由禁不住欢喜,将他扑倒在地,有恃无恐地掀开他的衣服,掘地的蚯蚓似的,窜到内里,作茧自缚苦中作乐,翻滚来回浆果碾轧,枯荣呈现一地五颜六色。
那时候,十来岁,何无由怡然地以陆长年的一言一行为准则,陆长年东挪西借刚入大学,日子贫苦仍能自娱自乐。
陆长年一有闲余,多会踏着哐当作响的自行车,何无由歪歪扭扭地跨坐在后座,两袖兜风,自东往西,夸父追日一般无畏,及胸怀对未来的美好期待。
向季荣掏出被子里提前埋好的热水袋,何无由天经地义地爬到热腾腾的被窝内,舒逸地松了口气。
向季荣多此一举地掖了一下被角,赤/条/条地侧对着何无由,冰凉的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耳垂,快刀斩乱麻地走至衣柜披上睡衣,脚步沉重,表情凝重地走出了卧室。
何无由沿着向季荣的动作轨迹仿照一遍,迟疑不决地捏着阵发性滚烫的耳朵。
现在,正逢凌晨,思维陷入不可抵抗的迟钝中,部分意识仍无法从持久的侵泡中抽离,水面涟漪永无止尽,意识集散不定,随波荡漾。
由于向季荣不经意的一掠,勿用过多的意识去探知,好似同一血缘,本能地融入一体,陈旧与新生,深刻与陌生,贪恋与抗拒,去芜存菁,化零为整。
仅仅这一瞬间,让新生的放下戒备,使陌生的敞开心扉,把抗拒的轻柔抚慰。
被切实的暖和到,无论来自哪里,没有绝对的好与坏,请扪心自问,脑中快速飞旋着慷慨激昂的劝告。
何无由双腿收拢,大腿挨着腹部,收紧被子,很迷惘。
想到小时候整日抱着的一条白色絮状浴巾,铺展细细地裹住形销骨立的身体,孤独地徘徊在荒凉空阔的农舍里,他习惯性地紧拽着浴巾边角,绕着一颗枝桠交织的老杏树时走时停,着迷于被束缚着的感觉,体温渗透到棉花纤维,浓郁升至顶锋,会再次流向源头已达平衡。
典型的自供自足。
他经常维持同一姿势,木然地蹲在树下等,等一个未知的动静,鸟鸣风动,狗吠猫叫,而后日复一日,熟识自然规律,安然的适应白昼和季节的交替,母亲每每精神不济,披星挂月时推门而入,郁郁寡欢,漠视他,径直躲至屋内倒头便睡。
何无由纳闷,或者安安分分地等待行不通?他想讨父母注意,奈何总适得其反。
母亲下嘴唇右侧有颗不规则的微小黑痣,恶语相对时,这颗黑痣就如设伏得逞地抖动的蛛网,当中夹杂着随机高飞的鞋子,经验丰富,无一脱靶,投掷到何无由的身上。
锤落鼓面的咚咚声。
何无由一声不响,坚持原地不动,蜷缩成球状,等候母亲的无名火自然沉寂。
她会间断突发性的狂躁,和村内无目标攻击的鹅一样。
即便如此,何无由仍旧全心全意地依赖母亲,这是人类基因自带的能力,比如寻求被爱。
他追在母亲身后,母亲像穿街走巷挨家挨户吹拉弹唱的乞讨者,又曲意逢迎地追在对她厌烦至极的父亲背后。
这是一场谁都不愿意妥协的拉锯战,反应剧烈,所以短暂。
院子两侧,由父亲一手规划,栽种着凌乱稠密的杜仲树,年岁不一,高可参云,矮极扑地,在何无由稀缺的幼时记忆中,学识赅博的父亲从不与母亲言语,各行其道,咫尺来往,心有壑谷。
只有一段完整宁静的关乎父亲的画面,他扛着铲子牵着何无由,在雨过泥泞的院中挑了一地,让他亲自栽种了一颗杜仲树幼苗。
那天,他多次行使了已为人父,本应却未履行的职责。
何无由在之后的人生里寥寥可数地想到父亲,似有若无的,不过,现在推断,这容许是别有深意的告别。
好似在传教什么,可惜何无由未曾领会,他们只可说的不过一半血脉而已。
是时,雨霁天朗,天空青碧,他放下在农业研究院中养成的严谨恪守,此刻,是一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敦厚农民,习以为常地坐到湿漉漉的地上,卸下眼镜,眉善眼柔,拦住僵直的何无由,指着眼底的杜仲树,风风韵韵地娓娓道来。
宛如模具倒出来的儒雅姿态,缺乏真实感。
若不是何无由万分困顿,他会持续地絮絮叨叨掐头去尾的叙说,豪气干云落俗到怀才不遇,流于世俗却唾弃平庸,反正,都不是何无由感兴趣及想要听的。
何无由的认知中,父亲,已以牢实的形象定型,因他的不顺遂,逆反心理作祟,眼高于顶,啧有烦言。
他最爱的莫过于自己。
不爱不恨,以至于,何无由无法干脆地称呼他一声父亲,就如平白胡说一般理屈。
此事相隔半月,何无由不明状况,同面不改色的母亲被神色惶急的陆元斯(注:舅舅)接到了西安,临走当日,屋外杂声鼎沸,遭似人仰马翻,他在夹道推搡的人群空隙处,窥见父亲的大姐,被人扼住手里十足野性的砍刀,呼天抢地竭力恸哭。
他从来自四面八方的纷纷指责里,分外容易地逮住了事件始末。
父亲服毒自尽,穿肠过肚,来不及抢救便撒手人寰,都言蹊跷,无债无怨,必定有诈。之后几年,流言蜚语愈演愈烈,经久不衰,已成坊间无人不晓的秘辛。
在何无由步入少年,某日某个人利用课间十分钟,神秘莫测言之凿凿地学舌了一段。
像醒目一落,他用稚嫩的手掌激愤地拍了一下桌面,恨不得替天行道。
他道,这是一桩陈年恶事,即离西安百里的何家庄,一妇神不知鬼不觉饭中下毒残害高知丈夫,由于证据不足,侥幸逃脱法律制裁,终是内愧隐姓埋名。
这恶妇是陆重珠,由不得何无由不知晓,十里八庄无人不知,媲美时下广传的《铡美案》。
何无由每回听罢,神游天外,胸臆,父亲独来独往自有见解,性情乖戾,不肯动用母亲亲自下厨的饭菜,何来这类手段。
七嘴八舌,畅所欲言,何无由依稀记得父亲栽种杜仲树的那天,日光异常绚烂,他目光复杂,面对何无由的疑惑打量,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喜容可掬。
他想把何无由拢在怀里,可何无由不肯,他欲哭无泪,真心实意地说一声,抱歉。
愿你如这颗杜仲树,勃勃茁壮,葱葱茏茏,傲然攀天,何无由不屑。
他询问父亲,一板一眼道:“做了错事?这样子才能道歉。”
“是的。”父亲失神沉吟道。
“你做了坏事?”何无由慧思敏捷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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